裳櫻落想要的東西在茶臼山,凝蕪隐約猜到他要做什麼了。
轉過末日神殿,一座金光璀璨的高聳山峰赫然屹立眼前,山勢連綿起伏,一條宛如筆走龍蛇般的山脈大刺刺盤旋峰頂,便是笛吹嶺。而笛吹嶺的最高處,有一個天然洞穴,叫做圈光井,那是收納妖族古往今來所有亡者屍體所在。
他們刻意拉開跟裳櫻落的距離,行事小心,沒有引起妖族注意。抵達山腳下,天邊血色似乎更濃,那種不詳的預感更清晰,烏雲似的,重重壓在幾人心頭。耳邊有風掠過,送來一縷縷銷魂奪魄的曲調韻律。
景惹仰頭詫異道:“你們聽見了嗎?”
君鳳鳴配合他,語氣平淡道:“聽見了。”
那聲音,就像各種箫管樂器吹奏而出,千絲萬縷,各種各樣,猶如無數支風格迥異的曲子雜糅而成,雖是各有千秋,但又出奇的協調,并不給人怪異刺耳之感,反而因為太多太雜,呈現出難得的動聽。
景惹立足靜聽片刻,甩動拂塵,由衷贊歎道:“想不到妖族還有曲藝如此高超,神鬼莫測的樂師,真是令人意想不到。聽上去,還不止一位在吹奏,這般風雅行事,也是前所未有了。聲音是從山上傳來的,想來吹奏之人就在上面,恰好我等也是要上山的,說不定能瞻仰幾位風采,要是能交個朋友,也是幸運之至了。”
凝蕪十分不近人情道:“隻怕閣下要大失所望了。”
景惹疑惑道:“為何?”
凝蕪沒有過多解釋,擡頭,望着遠處的山峰,神情格外冷淡,白皙的面容,透着一股隐藏極深的厭惡。這種感情由内而外,像是積怨已久,一直都被壓抑的很好,但是一旦靠近這個熟悉到令人深惡痛絕的地方,那種情緒就被牽動了,比山洪暴發還恐怖,勢如排山倒海,凝蕪自己都控制不住。雙手籠在袖底微微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惡心。
想到這裡,他忽然以袖掩面,胸腔湧現強烈的煩悶作嘔,腦袋眩暈。宗神秀看出他不對勁,及時扶住了他,滿眼緊張關懷,動了動唇,想要詢問,又忍住了。
君鳳鳴也上前一步,盯着凝蕪臉道:“主人你怎麼了?”
景惹也道:“虛公子?”
信玄聽到幾人聲音,短暫的擡頭,充滿膽怯的目光,迅速看了凝蕪一眼。
凝蕪閉了閉眼,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抓着宗神秀扶他的那隻手,搖了搖頭,強自鎮定,淡淡道:“無礙,走吧,别耽誤時間了。”
說走就走,率先邁步。幾人隻得按耐下疑雲跟上。
越往上,那複雜的曲調聲音越大。終于,當他們即将登上山頂,景惹才恍然大悟,凝蕪說他要失望的原因。原來,那些發出的聲音并非由人演奏,而是天然的石頭。隻見幾人周遭,全是那種布滿密密麻麻孔竅的石頭,顔色如胭脂,上面的洞大大小小,有的像嘴巴,有的像鼻子,還有的像眼睛耳朵,就完完全全是人的七竅。古書上有記載,世間有天籁人籁地籁三種聲音,其中人籁是指人為吹奏的樂器發出的曲調聲,而天籁地籁,則是天地造化演奏,尤其天籁,不受萬物拘束,随風而起,風止而散,最是随心所欲。想來此地的聲音,便也是自然無私的饋贈。
凝蕪好心向衆人介紹道:“此處名為笛吹嶺。”
景惹拍手道:“好名字。”
凝蕪沒理他,目光越過那些大小不一的山石,落在前方的頂點,眼中交織着炙熱的恨意與短暫的迷茫。
圈光井,顧名思義,能圈住光輝的類似井口的一處洞穴,平平無奇。然而,對凝蕪而言,卻仿佛地獄一般的存在。他在妖族有意識以來,就被戚瀾丢進了裡面,要他自生自滅。記不清有多少年,他蜷縮在黑漆漆,彌漫腐臭味的山洞,求助無門,呼喊無效,饑餓寒冷,就似那永遠也揮之不散的黑暗,将他層層包裹,幾乎透不過氣。有很多個時刻,他都感覺自己恐怕真的就會那樣無聲無息死去,像那些被抛棄的屍體一樣,無人問津,躺在惡臭的地面,後背全是硌人的白骨,慢慢等待死亡。可這還不是最恐怖絕望的。
他雖是妖怪與鬼魂的結合體,上一代妖族聖皇又将妖元給了他,肉.體能夠不生不滅,可是,卻抵不住饑餓,可怕的饑餓。餓不死,但會教人受不了。凝蕪一輩子都深深記得,當他餓得奄奄一息,終于忍不住将手伸向一具尚未完全腐爛的屍體的一幕。
那是怎樣的屈辱,說句苟延殘喘都不為過。
到現在,鼻間仿佛又聞到那種窒息的惡臭。突然,胃部好像炸開,一股洶湧濁流逆流而上,逼進喉嚨。嘴巴裡都蔓延進了一種惡心的味道。凝蕪再也克制不住,彎腰不顧形象地幹嘔起來。
宗神秀第一時間來到他身邊,一點都不嫌棄,扶住他肩膀道:“花……”
凝蕪有些虛脫,什麼都沒嘔出來。畢竟他已經辟谷。但感覺周身所有力氣都消失了,将身體重量全都放在宗神秀身上,猶自逞強道:“我沒事。”
宗神秀緊抿住唇,眼光凝在他面上,一動不動,好看的眉宇慢慢蹙在一起。
君鳳鳴是個相當實誠的少年,見狀,直言不諱道:“主人你都這樣了,還沒事?是不是此地讓你不舒服?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下山。那和尚總歸也是要下山的,我們就在山腳守株待兔就好了。”
理論上說得通。不過,都走到這裡了,凝蕪再難受,也不可能真的轉身就走。
景惹跟着勸道:“虛公子,你身體不适,要不休息一會兒?”
凝蕪最受不了被人當作金枝玉葉的“廢人”對待,盡管渾身都不得勁,腦海裡不斷翻騰着慘不忍睹的畫面。他還是不想成為那個自己都唾棄的嬌公子,二話不說,一鼓作氣,直奔圈光井。
宗神秀與他之間絕不超過三步,緊緊跟随。君鳳鳴等人見他如此,都不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