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他喜歡這些東西嗎,楊大順看着被丢在地上的兔子和圖畫書,怎麼和老闆說得不太一樣。
他摸不着頭腦,往許聽榆那邊走,還沒走到門邊就被往裡刮得冷風,凍得打了個寒顫。
但看着許聽榆不怕冷似的,還挺傷心的背影,他忽然就明白了,比起那些玩具……
他蹲在沒被打開的另外一扇門後,問:“你更喜歡老闆嗎。”
許聽榆睫毛閃動了兩下,摳着手指繼續看着外面,點了點頭。
但是老闆他現在走了,明知道他一整天都不會回來,還要在這裡等着嗎。
楊大順記得他小時候,别說等人了,一家人合夥把他摁在桌子上寫作業,都定不了多久時間,一天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應該是很漫長,很漫長。
可他看着許聽榆執着盯着外面的側臉,慢慢就意識到了,他這還不是一般的依賴他,甚至是依賴過了頭,甯願承受難熬的時間一直等,也不想錯過他回來的第一面。
他有些瞠目結舌,說:“再喜歡黏這麼厲害也不對,你長大了怎麼辦。”
許聽榆扭頭看他,比劃了幾下,楊大順大概知道他不會說話,他跑到櫃台前,找了一支筆和一個廢舊紙闆,拿給許聽榆,坐在了他對面的地上。
看他一筆一劃的寫着,“為什麼長大不能。”
楊大順撓着頭,想想怎麼和他解釋,說:“長大了就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了,你要上學?工作?老闆到那時候生意做好了,有錢以後應該也會結婚娶媳婦,生個孩子,組建自己的家庭了吧。”
“你到時候也不會想,天天都和他待在一塊的。”
許聽榆立即寫着,“我長大,不會和哥哥分開。”
他笑他小孩子思想,太過于天真,說:“沒有人能一直不分開,你難道長大了,還要整天賴在他的家裡?”
許聽榆有些着急的寫着,把紙闆舉起來,“不行嗎。”
楊大順想他在老家工地休息的時候,還沒跑回去在他媽面前轉悠幾圈,就被罵着還不如不回來,說:“無論是誰,都會煩的吧。”
許聽榆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淚,瞬間在眼眶打着轉。
他生氣的把紙闆和筆丢在地上,才不會,不是的,哥哥一定不會煩他。
楊大順看他扭臉轉到了另外一邊,不知道哪句話惹到了他,他想着總不能讓老闆回來,就看到他一直等在門口的模樣,還是得拿别的東西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在紙上畫着五子棋,拿到許聽榆的眼下,說:“你玩過這個嗎,這個很好玩的,我教你。”
但許聽榆不僅不理他,還寸步不離守在門口。
他要向楊大順證明,哥哥不會煩他,也不會和他分開。
晚上一等到梁淮青回來,他就跑了出去。
“吃過飯了嗎。”梁淮青把車子紮在門口,牽着許聽榆伸來的手,帶進店裡,說:“手怎麼那麼涼。”
楊大順想了想,還是如實說:“他一整天都蹲在門口,一定要在那等你,中午和晚上的飯都沒吃幾口。”
梁淮青随手拉了個凳子坐下,盯着眼前的許聽榆,說:“不是說了我晚上就回來,為什麼不好好吃飯,許聽榆。”
許聽榆聽着耳邊的質問,他低埋着頭,縮了下被牽着的手指。
楊大順感受着這略顯嚴肅的氣氛,忙說:“沒事,老闆,你放心出去,我接下來一定能順利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好好吃飯!”
他把這當成了工作需要完成的第一項艱巨任務,不管後面幾天,許聽榆怎麼蹲在門口不理他,他一會拿出幾個石子,在他面前教他抓着玩,一會省下飯錢,買肥皂泡泡遞到他的手邊。
終于在第三天,他把一個彈珠彈到了許聽榆的手邊,許聽榆不再隻是看着他玩,他看着牆上的時針,然後手指慢慢靠近那顆彈珠,在門邊和他玩了一會。
自那天後,楊大順就發現了許聽榆變得比前幾天要聽話得多,不僅剩飯留的少了,每天都還會和他玩得越來越開心。
雖然他每次總是在晚上才加入他的遊戲,還要時不時盯向牆上的時針,讓他覺得哪裡有些奇怪。
但看着他在櫃台邊折個紙,都意外捧場的許聽榆,楊大順轉眼就把那些奇怪的念頭抛在腦後。
“四個角寫上東南西北,側角寫動物。”楊大順趴那把字都寫好,催着說:“你快寫東南西北各幾下。”
他說完,剛按照許聽榆寫下的數字開始折動紙,就看見梁淮青回來了。
不等梁淮青問,他開口就說:“許聽榆今天也很聽話,中午和晚飯都吃了不少,也沒去門邊等多久了。”
許聽榆聽到楊大順說的話,正要下凳子跑去梁淮青那邊的腳,碰到了地面,又再次縮了回去,專心看着楊大順手裡的折紙,跟着他數數。
梁淮青嗯了聲,去了後面拿幹毛巾擦着衣服上淋的小雨,他倒了杯熱水,站在隔間門邊,看着兩人。
楊大順忙裡擡頭,問:“對了老闆,茶葉今天還沒找到嗎?”他說着,數到了許聽榆說的數字,盯着上面的字,沖許聽榆笑着說:“你是小貓,上次數的我是小獅子,看看下次是什麼,你快點再寫一個!”
他這一個星期去的茶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都賣出去了,隻要他去問,都說被人提前定下了。
他明天不打算再去那邊周圍的茶山,而是去距離三十多公裡的茶港看看,那邊大多和茶廠茶企都有長期合作,不一定能找到。
但梁淮青吹了茶杯裡的熱水,眼睛看着得到折紙出來的結果,在楊大順旁邊笑得開懷的許聽榆,沒有說話。
“哇,這次是小狗,快快,還有好幾個沒翻到,趕緊寫下一個!”
梁淮青把熱茶端在嘴邊,看着被楊大順拱着肩膀,笑着趴在桌上寫數字的許聽榆,移開了眼。
“這次再看看,會不會出來你喜歡的小兔子!”
許聽榆期待的跪趴在凳子上,開心地發出一聲,“嗯!”
梁淮青聽着,捏着茶缸把手,抿了幾口茶,說:“許聽榆,你明天和我一起去茶港。”
“啊?”楊大順正在忙着翻紙,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這麼說,看着這會外面都下大的雨,說:“剛下過雨,明天山區的路都是泥巴,不小心就會陷進去,老闆你帶着許聽榆更不好走吧。”
梁淮青說出來後,本想着還是他自己去,但看到許聽榆聽見他的話,上一刻還高興的直接從凳子上沖到了他的面前,點着頭。
下一刻,許聽榆就低下頭,牙齒抿咬着下唇,故作沒事的抓住了櫃台邊沿。
梁淮青把茶杯放在櫃台上,壓了下眉彎,說:“風吹一夜就幹了,那邊小路多。”
許聽榆跟着梁淮青在茶港跑了一上午,中午他坐在自行車後座,剛啃着梁淮青遞來的涼包子,就看到不遠處一個帶着鬥笠的大爺,在淤泥地裡來回晃悠。
他用手扯了扯梁淮青的衣服,往那邊指着。
梁淮青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問:“需要幫忙嗎。”
說完,他等了會,看那個帶着鬥笠的大爺好像沒聽見一樣,不說話也不擡頭,依舊在兩隻手卡着腿,悶頭左右拔着陷進泥裡的腳。
他看了眼疑惑的許聽榆,繼續推着自行車往前走,說:“他可能在裡面遊泳。”
朱大爺一聽他這涼飕飕的一句,氣炸了,罵罵咧咧指着他們,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有人在泥裡遊泳!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我這是陷泥裡了,要幫忙就趕緊來幫忙,在那廢什麼話!不幫忙就走!”
梁淮青皺眉看了他一眼,朱大爺見他還真轉身就走,氣呼呼的說:“幫忙,趕緊把我拉出來!”
許聽榆下去幫着梁淮青,好不容易把他拉了出來,但看朱大爺出來以後,彎腰把泥裡的鞋子拔找出來,提上就一句話不說的扭臉就走了,臨走前還惡狠狠瞪了他們一眼。
許聽榆和他的視線對了個正着,他被吓得往梁淮青的腿邊躲了下。
梁淮青兩手抱他上了後車座,說:“不管他。”
他推着許聽榆,走過了環狀盤旋的山石地,往層層覆蓋着綠油油茶樹的高山深處走,到了茶山較為平坦的地方,看到迎面從山裡邊下來的兩個帶着鬥笠婦女。
他停下問:“你好,我問一下這周邊還有沒有,沒被茶廠采購的茶園。”
年紀稍大的婦女停下來,說:“我們這邊都是和茶企長期合作,整座山基本沒有沒簽合同的茶園。”
她旁邊年輕的女人,想了會,接下話,說:“我記得是有一個,但有倒是有,那個老頭子脾氣古怪,以前有商人去他家收購,他都給打走的,他腦袋有點毛病,不一定會賣給你。”
“誰腦袋有毛病?!”朱大爺剛到拐個彎到家門口,就聽見那兩個嘴碎的婦女,他鬥笠都沒摘,指着她們罵着。
“是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為了賺錢,把我們Y市,上千年的茶葉文化都給毀了的人,你們腦袋才有毛病!”
“整天跟着科學,好好幾千年的本地茶種不搞,專門引入外來品種,往茶樹上接什麼新品種,搞得茶不是茶,樹不是樹,還往上邊打農藥,弄化肥,你們是給人喝農藥,還是喝茶!?”
“你跟我嗆什麼嗆!”年輕女人早就忍他很久了,踮腳和他對罵着,“引進大白茶,選育雜交,那是政府為了提高産量,造福茶農的決定,你要和我争什麼争!有本事你家一輩子也别搞外來品種,就守着那幾十畝旱茶去!”
年紀稍大的婦女趕緊拉着她說:“你少說兩句。”
她一下别開她的胳膊,說:“本來就是,全茶區就他一個人反對,我也沒看他家的茶葉賣出去!”
“我不像你們這些沒底線的人,為了賺錢,把傳承傳統文化的責任和使命,都給忘得一幹二淨!”
朱大爺看着她們的嘴臉,氣得拿起地上的石子就沖她們砸過去。
“我做了幾十年茶,也守那麼久了,賣不出去那是我不想賣,賣給不識貨的商人,我甯願茶葉都爛在地裡,我守一輩子,我也樂意!”
年輕女人沒想到他還敢砸人,躲着落到腳邊的石子,罵着:“這老頭子瘋了!”
年紀大的女人朝梁淮青點了下頭,趕緊拉着她走,說:“都說了你不要和他争,那麼大年紀了,趕緊走。”
一輩子……許聽榆盯着朱大爺激動到脹紅的臉,從後車座慢慢下來,站到了梁淮青的身邊,默默拉上了他的手指。
苗大娘聽着外邊的聲音,就知道這老頭子又和人吵起來了,她跑出來,指着他說:“你就是個種茶葉的,小時候跟你師父學十幾年手藝,你有什麼責任使命,整天夢想理想,發揚光大的!那Y市的茶葉文化用得着你去操心,你去說?”
“我看你茶葉再不賣,飯都快吃不起了,你還要什麼責任使命!”
梁淮青被他們咋咋呼呼,吵得耳朵疼,他把車子推到茶園邊,和苗大娘說:“我能進去看看嗎。”
朱大爺立即瞪着眼,“不讓看!”
“你敢!”苗大娘叉着腰指着他,笑着把梁淮青請進來,說:“他敢不讓看,來,快進來,快進來。”
她把兩人帶到炒茶坊那邊,走的時候連指帶點的和朱大爺,說:“你給我好好招待,聽到沒有!”
朱大爺憋悶的打開茶葉櫃子,看着裡面的幾個不同包裝,他斜眼往後邊看看,随便抓了幾把茶葉泡進杯子裡,放在桌上。
随後他搬了個凳子,坐在門邊點着旱煙,就是不帶梁淮青往茶園去。
梁淮青也不催他,他拉着許聽榆在桌前坐下,慢慢吹着茶葉變溫,嘗了一口,又抿回去半口,說:“這是陳茶。”
朱大爺眼睛一亮,舌頭一嘗就能嘗出來,說明這是個懂茶的人。
他抽着旱煙往裡瞧着,雖然高興,但現在的商人賣茶都喜歡往自己身上貼金,外面裝裝懂行。
他嘬吸了幾口煙,問:“你說說,這是幾年,什麼時候的茶。”
“三年。”梁淮青抿了很小的一口,不是明前夏茶的味道,“白露茶。”
還是品質最差的那一批,口感偏淡,回甘也很淡。
他盯着茶缸裡的綠色葉片,粗壯,不是毛尖典型的細小針形,葉片雖然是一葉一芽,但上面附着的除了茶豪多,口感基本沒什麼香味,湯色很混,被放得幾乎不能喝了。
梁淮青前後一想,看向朱大爺,說:“你說的外來品種茶?”
“好小子!你還真懂。”
朱大爺當即樂得從凳子站了起來,他拿着煙筒邊抽着,邊踱步到桌邊,繞圈打量着梁淮青,眼睛看到了他手指上的老繭。
他喜得眉毛都上揚着,翻開他的手掌,說:“好小子,你真是懂行的人,你這是會做茶吧!”
他啧着,又歎着說:“這手上的痕迹,得有至少十年的心血,你這小子還真能忍!”
“好好好。”他說話左一句右一句,完全在自言自語,念念叨叨的,也沒想聽誰能接下他的話。
他又忽然激動的把旱煙放在桌上,磕得啪嗒一聲響,也沒管,就跑去外邊拿來竹筐,給梁淮青一個,說:“走,我帶你去看茶園,采茶去,咱們各自在裡邊挑地方采,誰都不許看誰采出什麼樣的茶葉。”
“你采回來,就在這做茶給我看看,和我比劃兩下,要是讓我滿意了,别說茶葉賣給你了,我還有個拿手絕活,我都能告訴你!”
苗大娘生怕朱大爺脾氣上來了,連茶都不給客人倒,她端着兩杯熱茶,正往這邊走,迎面就看見剛才還互不待見的兩人,各自手裡提着一個竹筐,上了茶山。
一老一少跟着去了,也就算了,怎麼後邊還跟個小的,也往那邊跑去了。
苗大娘呆呆地看着他們,說:“都瘋了,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