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希走進來的時候,付芮正窩在床鋪一角,靜靜發呆。
他表情微微轉變,撿起一把椅子,坐在付芮床邊。
一雙憂郁的眼珠細細看她的表情。
付芮的雙眼垂視床單,嘴唇張合。
“那些人,死前很痛苦吧。”
博希沒有吱聲。
她也沒有擡眼瞧人,心裡在想博希那麼柔軟善良,肯定在想安慰她的語言。
“博希,他們最長能活幾天?我又能活多少日子呢?”
“付芮,你在說什麼?你人不是好好的嗎?”
付芮擡起眼皮,沒有看向博希,而是把注意力放在牢房外,幾個犯人經過,他們雀躍得讨論着過幾天有個修女要來。
她呢喃幾句,雙眼鄭重地看着博希。
“博希。”
博希一怔,緩慢回應。
她從枕頭下翻出一包粗糙的手作信,遞給他。
“要是那位修女來了,麻煩你把這給她。告訴她,這是給安甯兒的。”
博希接過微鼓的信封。指頭暗暗捏鼓起的信肚,這是寫了多少字的信啊。
信封表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印刷字。
看着熟悉的文字,他想起來了,這不是他昨天借給她的書嗎?原來她要書,隻是為了撕下幾頁書頁,裁剪它們黏貼成一封信封。
“我喝那麼多暗河的水,最多一個禮拜就死了吧。”她說。
翻轉信封兩面的手一頓。博希快速地看她一眼,不再憂郁的烏黑眼珠子又沉又靜。他轉移目光到手上的信封,表情若有所思。
忽而,嘴角一勾。
他收斂深意,繼續聽付芮的念叨。
“……也不知叔叔會是什麼想法,好不容易有一個親人,結果又要離去。還有他們,”她面上泛着柔光,“真想跟他們見上一面,好好道個别。博希,他們死前到底有多痛苦?你快告訴我吧。我好做個準備。”
她的手抓住博希套着袖套的小臂。
博希躲避她詢問中帶着悲泣的目光。
“你别多想。上級批準你去後廚工作,好好休息。我想起有東西落在後廚。”
椅子急促推開一段距離。
“博希,我都知道,你就别瞞我了。老鼠哥屍體被發現時,撈都撈不起來。”
她沖着博希背影喊。
微隆的後背僵硬一瞬,臉也沒轉,他說好好休息,接着往門外走。
牢房隻剩下她一人,寂靜冷清。忽然,她感覺到冷意,雙手使勁搓搓兩臂膀,可依舊感覺到寒氣。她環抱自己,眼睛看到腳前的棉被。目光頓時凝重。
再試一次,再試一次。
心裡默念,全身的精神提起,通過眼睛會聚到棉被上。
一秒,兩秒,三秒……
棉被紋絲不動。
她不願意放棄,眼睛都瞪紅了,棉被還是沒有如她所需,主動披在她身上。
能力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體溫如她心驟然變冷,全身禁不住抖索。胸口傳來一股鈍痛。她緊閉雙眼,手指緊緊揪着胸口前的衣服。
看看,還不相信吧,身體都在提醒了。她嘴角抽動露出慘笑。
胸口的痛感還在持續,她摒棄引起痛疼的雜念,慢慢睡過去。
午夜時分,她悠悠轉醒,發現自己好好躺平在床上。
有人給她調整了姿勢。
她側頭望望對面床鋪,空空如也。這幾天叔叔一直不在牢房。聽說是地下兩班倒修補通道。
視線漂移到上鋪床的邊沿,黑蒙蒙中出現兩隻大燈泡,一閃不閃地盯着她。
她憋住喊叫,口鼻絲毫不敢漏一絲氣,心髒與耳膜咚咚大跳。
床架搖晃,一個巨獸般的身影穩穩落地。
“把你吓到了。”
一束暖陽般的燈光從那人大手中綻放。
光映出男人粗犷的臉,是賈書生。
他蹲下,一翻手掌,變魔術般托起一隻小小紙蝴蝶,伸進來,停在她眼下。
“給你當賠罪。”
燈光微動,小蝴蝶在光與影之間徘徊,仿若振翅複活。不知為何,她内心有些傷感。
輕輕捏住蝴蝶的一片翅膀,湊近眼前。童年往事一幕一幕掠過腦海。家裡窮,爸爸為哄她開心,也做過小玩具。
爸爸臨死前的痛苦跟她的痛苦是否一樣?
這樣的念頭一旦起頭,後面就會跟着無數個念頭。
還剩多少天了。她肯定也會夜夜喊痛,睡不着,吃不下吧。
監獄裡有止痛藥嗎?會給她這樣的A區重犯嗎?
叔叔是否會跟她一樣坐在爸爸床邊哭紅眼,滿臉愁容。
“你在哭?我沒有第二隻蝴蝶。”
賈書生厚重平和的嗓音,喚散她的“悲慘世界”。
她眨眨眼,一顆淚水滑下。她趕緊側過頭,防止第二顆淚水再被他人瞧見。
“我,我沒有哭。”她咬嘴狡辯,重重的鼻音卻出賣了她。
賈書生頓默一下,燈光逐漸與她拉遠。
“你沒哭就好。”他高高站起來,“等我下次回來再給你折個蝴蝶。”
燈光護在巨獸懷裡,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一步一步往鐵欄門走去。
“怕死是不是很正常?”她指尖的蝴蝶翅膀扭動,捏彎一道折痕。
黑暗彼岸,賈書生無言,腳步卻沒有動,靜靜地站着那兒。
她受到某種鼓勵,又說:“我從前總覺得自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人。從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誰敢招惹我,我就打回去。可是,我爸爸得病死時,我很害怕。朋友們因我遭到傷害時,我很害怕。現在我也要面臨死亡,還是那麼怕,怕得睡不着,腦子裡全是以前的事,我從來沒發現我的記憶力是那麼的好。我好沒用,我就是個普通人。”
說到最後,她低下頭,第二顆眼淚終究滑落,滴進黑暗。
“正常。是人都會怕死。”賈書生輕緩說道。
跨出去的腳又收回,他不好意思地拜托道:“博希有卡片落下,他本來叫我給他帶去,可我現在要去地下替班,你能給他送去嗎?”
付芮支起頭:“放在哪兒?我幫你帶給他。”
賈書生沉吟:“在他枕頭下吧。你可以四處翻一翻,摸一摸。”他回頭指引她看付銳的上鋪,眼角卻瞄見牆上的12:45,簡短告别一聲。
鐵欄門拖開又關上。
最後一抹光消失在黑暗裡。
付芮吐出一口郁氣,手指觸牆,順勢往上摸,摸到靠牆床邊沿的一排挂鈎。然後,将小蝴蝶挂在蜻蜓旁邊。
她下床,按照記憶裡房間的布局,雙手摸索到對面的床鋪。
踮腳尖,靠在床架上,一隻手伸長,在枕頭下,被褥下,四處掃蕩。
指尖好像摸到什麼,又薄又硬。往前一探,東西從床與牆的縫隙掉落。她彎腰,一隻腳跪床,探進身,在付銳床鋪上摸索。
摸着,探着,手掌壓在枕頭上,再松開,一串聲音悶悶響起。
她拿開枕頭,聲音變得清晰又熟悉。
“……小銳,她會喊爸爸了!我們芮芮會喊爸爸咯!芮芮,再喊一聲,爸爸,爸爸。”
聲音停頓,下一秒是稚嫩,含糊的奶音。
“叭,叭罷。”
“喊大聲點,來,爸爸,爸爸——哎!不要吃,乖。”
聲音拉來扯去,忽遠忽近。等待一會兒,聲音再度靠近,傳來的是小孩重重的呼吸聲。
“吧吧,巴啊——巴。”
“聽到了嗎?芮芮喊你爸爸呢。”
聲音到此,突然停止。
一顆眼淚滴在枕頭上,她有多久沒聽爸爸的聲音了。
沉浸在複雜情緒裡的付芮沒注意到最後結束句。
她顫抖着捧起小孩巴掌大的方塊,雙手合住,來回小心撫摸。
好像是個錄音機。
她将眼睛湊近猛瞧。自從落進暗河後,她的視力大不如前,環境越黑越看不清,處于半瞎。
大拇指扣到突起的按鍵。按下。
聲音随即出現,可是雜亂無章,好似快放。她又按一下。
“……今天是芮芮八歲的生日。你就來吧,我們等你。難道你不想她嗎?這些年我寄給你的照片有收到嗎?真害怕你會忘記她……
“那次我打你,是我的錯,别全怪在芮芮身上啊,千萬别怪她。是哥不好,是哥不好。可你也不能突然回來帶走她啊。芮芮就是我的命,哥實在不能答應你。
“她是你的親骨肉,我無法接受你是這種冷血無情的人,我的弟弟不可能為了前程,犧牲自己的親骨肉。絕對不會!等你真心認她,我就把一切真相告訴她——”
錄音機被人強制停止工作。按在停止鍵上的大拇指肉捏得泛白。
咚!
床鋪上下一抖。她整個人栽倒在床上,松開一隻手,抓緊胸口的衣服,對着心髒一下一下捶打。
好痛!
張開嘴,小心緩慢地呼吸。
另一隻手掌捏緊錄音機,四個按鍵輪流被按住。
掌心擠出的聲音加快,扭曲變調,最後停止在最近錄音。
“……小銳,我們已經分開二十幾年了。大哥也給你發了二十幾年消息,可你二十幾年都沒回我,這個我不怨你。大哥心裡明白,你一直默默關注着芮芮跟我。小銳,我,快不行了……”
錄音機傳出的聲音是那麼虛弱。
她将錄音機一起抵在心痛未消的胸口。兩鬓已經被淚水浸濕,腦後的棉被兩邊也染上一大片潮濕。
腦子裡,雙眼前,爸爸快活年輕的臉,轉變成幹枯灰暗的臉。
“……哥求你,不要再恨她了,我死後她就是你唯一的親人……我很高興、你那天能來見我一面。對不起,對不起啊小銳,我不能跟你走,我清楚自己的活頭在哪裡。我隻想多陪陪芮芮。這孩子太懂事了……不要怪她,不要怪她!是我,我是自願的。那孩子有名字,小妮。她們都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不是人類的仇敵。”
最後幾句語無倫次,透露出男人病入膏肓。
兩邊犯人都在地下,空了大半的A區顯得付芮所住的牢房更寂靜。
來源于她口鼻的呼吸,沉重又急促,回蕩在幽暗寂靜異常響。
胸口的深痛漸緩,緊繃的神經松懈,身下的床鋪柔軟。側過臉,嗅到洗衣粉的潔淨味道,隐約中還混着屬于男人的體味。
原本舒展的眉眼,凝滞一瞬。
付銳!付銳!
猛地睜眼,望着昏昏黑暗,付銳抱胸浮現,一對深邃無波瀾的眼珠輕蔑斜視。
腳惡狠狠一蹬,枕頭踢落掉地。
她絕不承認他!
她的爸爸永遠隻有一個。
她氣惱地跳下床。
兩手握拳,腳步重重踏在地上。委屈,憤怒和屈辱翻滾在胸膛。
叔叔,爸爸,他明明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不坦白相認。為什麼!
恨她?恨什麼呢?憑什麼!要恨也是她恨,二十幾年從沒看望她。她是什麼?把她當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