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樓内部,生透低着頭一聲不吭地跟着前方給他帶路的喬衮身後,時不時還去挂斷生締不斷給他打來的電話。
“不接一下電話嗎?”前面的喬衮手中提着燈,微微偏頭,語氣微妙,“你這樣子……隻會讓他更擔心。畢竟……先前隻是無人接聽,而現在是直接挂斷電話。”
“……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說。”生透抿了抿嘴唇,把通訊器收在喬衮給他披上的灰色外套裡,回頭看了眼身後跟着的陸天華琴等人,心情複雜道,“今晚……謝謝你。”
他們被鴿群放在了瓊樓門口,因動靜過大而引來了黑色衣服的守城軍注意。如果不是喬衮在瓊樓門口為他們打掩護,或許他們就要去牢裡喝茶了。
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喬衮願意暫時收留這批出逃的人,且不上報陶玖眼睛異色的事情。
“謝我做什麼?我不過是心血來潮。”喬衮腳步一頓,聲音裡帶了絲欣喜,又故作冷淡道,“不過我也收留他們不了多久,他們調查紅城塌樓,遲早會查到瓊樓,你打算怎麼辦?”
“……我有蘭城的任命書。我會把這批人都帶過去安頓好。”
“出城?”喬衮笑了,“你未免把這件事想的太簡單了。且不說這麼一大幫子人的開銷怎麼算,就他們,個個都無證,連你自己都沒證,你要怎麼去蘭城?”
生透不答,默默地望着喬衮,還捏住了對方的衣角,鎮定道:“我查過了……玩具隻要到完全體,就可以有通行證。”
喬衮眉頭一跳,不祥的預感萦繞心頭,但好在生透說完便沒了聲音,他沉默了良久才朝身後跟着他們一直看好戲的褒秋道:“……暖姐姐……我們也到了七樓了,你先帶天姐姐們去休息吧。”
“……好啊。”褒秋意味深長地瞥了眼生透和喬衮,愉快地答應了。他無視滿臉有話要說的陸天,帶着他們就拐到了七樓的臨時休息室。
一時間,生透身邊隻剩下了滿臉憂色的陶玖。
生透看着陶玖,剛欲說什麼,就被陶玖焦急地拉住了手。
陶玖面露難色地看了眼對他留在這裡而十分不爽的喬衮,身形一抖,沒有撒手,但也沒對生透多說些什麼。即便這樣,生透也明白陶玖的意思,有些無奈地對陶玖一笑,牽住他的手,帶着他和喬衮下到了六樓。
到了六樓,陶玖便再沒有理由守在生透身邊了。那是他們的休息地。
陶玖望着六樓的大廳,有些失落地看着生透抽離的手以及其跟喬衮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出聲道:“生透!!”
生透聞聲回頭,卻隻是失笑着對着陶玖搖了搖頭,又收回了視線。
他們有事要忙。
陶玖無言地目送他們,在樓梯口站了許久,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似乎……即便跟緊了生透,他也無法真正與他們靠近。
生來,他們便不同。
——另一邊,生透與喬衮并肩同行。他們身邊沒有其他人了,生透才繼續了剛剛沒說完的話:“喬衮,你要穩住勢力……少不了要讓玩具快速成長吧?”
“是。”喬衮察覺到了生透想說什麼,沒商量地強硬道,“但不止有這條路。我已經找到别的路可以走了……生透,我真的不想再拆你了。”
“要是我硬讓你拆呢?”生透止住腳步,擡頭望着喬衮那在黑暗中也無比清晰的金發,嘲諷一笑,“先前……你情急之下,給王上報可以縮短玩具成長周期時,不就是已經做好了拆我的準備了嗎?你并不對拆我的事情有什麼愧疚,隻是突然奇怪地保持着不拆的觀念……所以我也并沒有阻止你跟王誇下海口,也對此絕無一絲不開心……你地位不穩固,這事反正百利無一害,何必現在反悔?”
“……我沒有想故意拆你!”喬衮被提到這事,有些急了反駁道,但看着生透那明顯不相信的眼神,語氣一軟,“……拿通行證的方法很多,不需要你那麼快速的到達完全體。瓊樓并不是養不起這麼些人,他們的通行證,我也會安排妥當……你可以等到九月,那時候再名正言順地帶他們去蘭城——”
“喬衮。”生透耐心打斷道,“你也知道,易奘他對你的耐心有限,何必再拖下去?況且,就算他願意等,其他人呢?他們明顯不願意再拖下去了……”
就拿今晚的事情來說,往日裡,就算瓊樓玩具真的偷跑出門,真的會鬧成現在這種地步嗎?連良家都按耐不住想要來欺一欺瓊樓……無非就是看準了宮宴中王對喬衮,對瓊樓玩具的态度。
他們,早就沒有時間在等了,野心家們早已經坐不住了。
這些事情,喬衮何嘗不知?隻是,對方不知怎的,總在一些奇怪地方優柔寡斷……喬衮能在王面前那麼信誓旦旦地提及生長周期變短,肯定是早有暗手,甚至是隐藏能力……
即為隐藏,在該出手時出手不就好了?何必還糾結猶豫……難不成,其中有就連他也不知道的隐情?
隐情……呵……那個人,能夠毫不猶豫把他拆卸的人,還能有什麼隐情?
生透望着喬衮那越來越難堪的面色,不知為何,心裡猛地一抽。雖不明白他到底為何會對喬衮再次有這種異樣感覺,可持有這樣感覺的他,不論如何都說不出對喬衮不利的話語來。
是玩具天生對制作者的類似于無法攻擊的條例,而讓他有這般感覺的?潛意識告訴他,絕對不是。
那到底是為何?
可惜,如今,絕不是弄清這異樣來源的時候。
今晚他們被黑衣守城軍發現的事,不論如何也會被當權者們好好利用一番……指不定明日一早,就有一波“大驚喜”等着他們了,他們必須盡快想好對策才行。
生透隻能深呼一口氣,調整好思緒後,勉強移開視線,故作無事地放輕聲音道:“我剛剛太激動了……你……你既然說,有第二條路,不如現在和我說說?反正,我也還沒想好今晚該怎麼應付過去……如果你說的路有可取之處,也好一起有個準備……”
喬衮自是發現生透的不對勁,以為其對他仍有挂念,心中一喜的同時,卻也有些對自身現階段暫時無能的窘迫:“我……打算和圖拉他們合作,建立玩具工廠,幫他們優化玩具。他們幾次邀我閑聊,為的都是這件事……如果我妥協了,他們說不定就不會再刁難我們……到時候要幫他們,少不了去工廠……若是能趁機獲取這批玩具的控制權,就擁有了一部分玩具的勢力……有了這勢力,他們就不敢再動我以及我手下的玩具。”
“這……看起來确實有的走。隻是,你是這麼想,他們又怎麼不是這麼想?”生透沉思道,“就你一開始不願意合作的态度,還有圖拉他本人的技術……怕是有你是錦上添花,沒你也無傷大雅。他們那麼想搞個工廠,無非也是看上了玩具的能力。你在他們眼皮子下做事,又是他們盯得最緊的對象,你要怎麼樣拿走這批玩具的控制權?”
他們要的除了喬衮的技術外,更是進一步監視其一舉一動。
若是喬衮不再有利用價值,會不會直接借這種職務随便填個由頭鏟除了他都未可知。
這想法可行,但也不可行。
他們想自保,就必須不再依附任何一個人獨立生存。哪怕那個人被依附者是易奘,甚至是喬衮他自己。
但就算要做到獨立,也不得不在現在付出一定代價——
喬衮的提議,注定發生于很久遠的未來,而非現在。他們的燃眉之急,并不能靠“妥協”而解決。
“王本來就對你有所忌憚,在宮宴上明擺着親近圖拉與良家……你要是真想分一杯羹,現在就得打一場漂亮的仗。”
生透認真分析道:“先前,你既然已經向王誇下了玩具周期簡短的海口,那麼現在,就必須實現——向他們證實你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技術,這是第一仗,但還遠遠不夠。今晚……偷溜的事,是我的錯……但我也不會讓他們舒服!紅城的事,遲早得調查,甚至還會查到我們頭上,限制我們的權力……與其這樣,不如先動手打他們一巴掌!”
“——喬衮,你覺得什麼情況下,一個和你站邊的人,突然要炸毀你們倆合作的企業?”生透話音一轉,勾起一抹諷刺的微笑。
“從瓊樓出去,作為金老闆眼線的鄭紊小姐,不好好呆在北方工業區,卻出現在了紅城,還炸了紅城高樓……據我所知,高樓做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開始,我還以為這些勾當合法他們才敢這麼肆無忌憚,誰知出去順手一查,确确實實是三個‘不合法’三個大字寫在裡面。我不相信這些貴族們不知道良家都幹了些什麼髒事,想必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麼,今晚他們就偏偏突然要炸了這樓?”
紅城被囚的玩具與人類皆無炸藥已是事實,卻還是引起高樓爆破……那便隻能是鄭紊與良容他們動的手。而他們真正立場是何,又為何忽然如此做——
很簡單。
生透掏出他保留的那兩個已經使用了的小圓片,将完好的那個放在了喬衮手中。
樓炸了,除了紅城醜事……圓片,也就公之于衆了。
“這是什麼?”喬衮皺着眉頭打量着這玩意,不由得捏緊了鼻子。圓片上面,有一股他不喜歡的氣味。
腐朽的,伴有大量哀嚎聲,令人無比作嘔卻又……不得不對其偶生憐惜的氣味。
“這是高樓裡反複出現的玩意。據鄭紊小姐的信息來看,它或許來自北方工業區。作用是……完成使用者的一個‘小’訴求。”生透解釋道,卻難免有些困惑:
“我不是很明白這幾個人的關系,更不太清楚裡面見不得人的勾當……能帶來的隻有這麼多,但這也足夠了。你必須查清楚這東西究竟是個什麼玩意,還有外邊的那群鴿子……說來也奇怪,這群鴿子把我們送到了之後,哪怕刻意留都留不住……而且,它在救我們那批人前,先把一個沒有用過的圓片給吃了。”
鴿子與圓片的關系,無疑也是要弄清楚的。直覺告訴他,他們的聯系必然十分密切且重要。
“今晚的事……鬧得這麼大,不少人都看到了這群鴿子馱着我們走,甚至連守城軍都來了,明天一定是一定要給個說法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明天我們先弄一場遊行,以聖子的名義,宣揚女神教的平等與自由……再找一些托兒,暖一下場……至于那群鴿子……就說我受女神之令召喚了白鴿,帶着女神教信徒夜間賜福,路遇紅城高樓,見不法分子強占良民,心有不滿,直接救出子民,架鴿群至瓊樓暫住——”
“先甭管有多扯,反正他們不信也得信……如果高樓的摧毀真是刻意,再加上把他們那些髒事公之于衆……那夥子人迫于壓力,說不定還會附和着我們說兩句……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這群人的通行證……一定要給我連夜弄妥當了!既然他們是良民,那就一定要有良民應有的憑證,不能讓他們以這群人沒有通行證皆為奴隸,而奴隸用來做什麼都可以來混過去——索性這段日子,下城區以及各個區域的失蹤人口,是要好好盤一盤了,你說是不是?”
“這是第二仗,也是當前最重要的一仗。至于第三仗,它建立在第一仗的基礎。到時候,成長周期真的縮短,少不了要去王面前晃一晃,說說良家他們背地裡的勾當……我不信那圓片沒有貓膩,一定要給他揪出來再告上一通!這些人不能白受委屈……剛好也能順勢将他們帶回蘭城,做儲備軍……”
“想想圓片這事突然出現,近期又和鄰國撕破了臉……王他們總要顧及着什麼,讓我們多留一段時間吧?總不能,他連着國也不要了……呵……真如此,他又是什麼王呢?總要顧及着些什麼……”
生透滔滔不絕地訴說着,把喬衮說得一愣一愣的,隻能呆呆地不停點頭,時不時還掏出了個小本子記着,場面一時間頗有些好笑。
喬衮到沒有生氣,他滿腦子都是生透專注的樣子,用心記着對方的話,心底有些甜蜜……
如果對方沒有擡起他手放在其胸口,他或許會更高興。
“喬衮,别再猶豫了。”生透堅定道,迫使喬衮動手拆他,“所有的局面都得是你得讓王先滿意,讓他先看見效果——而我一夜期間徹底到達完全體,并公開亮相,就足以證明一切。”
“所以……快點動手。”
喬衮是不願意,但架不住生透的堅持,以及局勢所迫。哪有選擇能供他選?
那王位上坐着的人,早對他沒了耐心。而他……就算千萬不願意,也要為了眼前人,不得不願意。
他不想……不想他再次離開了。
喬衮隻能沉默地抱起生透,帶着生透前往了二樓,幹起了拆生透的舊活。隻是不同的是,這次,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将生透關閉,而是讓生透醒着。
“……我不确定以後你會發生什麼,所以你給我睜眼看着拼,再精進一些技巧。”喬衮一邊忙着拆卸生透尋找其快速成長的秘密,一邊吐槽道,“你給他們做的改裝,粗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問題,但細看起來都是問題,稍稍一擊,就足以讓所有的改造失效……你給我看好了,這個地方,要這麼搞……”
喬衮細心地拿着零件教導着生透,生透也聽得很認真。但在學習過程中,他望着帶着眼鏡且無比耐心的喬衮,還是會有那麼一瞬間的心顫。
雖說……他們一開始關系并不好,但現在,到底也能在一起和和氣氣地說話了。
這樣也挺好?他已經有生締了,并不缺其他的了……隻是,生締他要是知道今晚的事情,會不會責怪他?
他挂斷那人那麼多打給他的電話,為的,不就是如此嗎?
如果他稍微小心一點,态度強硬一點,陶玖就不會被他帶出瓊樓,就不會出事……他口口聲聲說不要再有人死在他面前……今晚,他卻殺了不少的人,甚至心中對這群死掉的人還沒有一絲愧疚。
在桂金宮花園裡的戰争打完後,他觀察亦是無奈沾染血腥的生締的神情,明顯是對做出這種事情而無比悲傷且愧疚的……但生透自己面對這些事,卻沒有這麼複雜的情緒,甚至會覺得這群人死不足惜……
他為什麼會這樣……
這讓他如何敢面對生締?
他真是,比不上生締的一半。
生透想到這,不由得自嘲一笑。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反複思考生締的态度,隻不過是給自己所做出的行為一個寬慰的可能性——畢竟那人,也跟他一樣不是嗎?
隻是,他妄想着讓生締來寬恕自己,卻連對方的電話都不敢接……
因為他知道,從頭到尾,他和生締,就不一樣。
可這又能代表什麼?真的……太可笑了……明明他知道生締不會讨厭他,更不會有自己比不上生締這種情況,卻還是會這麼想……
有時候就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真正在糾結的是什麼。
眼前的所見所感,都不足以讓他頭疼成這樣。唯有……
“唔……”胸口處傳來熟悉的疼痛感,生透不自覺哼出了聲。
他的痛感失靈又複發了。
生締不在他身邊,他或許要獨自面對這次疼痛了。
“你……手上的疤,是怎麼來的?”生透望着喬衮手上的疤痕,轉移話題——對方總是喜歡脫下手套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