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有趣。
傑米想,他喜歡一個人,竟然會喜歡到這種不體面的地步。
她在辛裡兒酒館裡,坐到唐璜對面,捏着酒杯,又咬了咬服務員友情提供的塑料吸管,和阿索交換了一個模糊的眼神——怪這裡的燈光,太暗。
站在唐璜旁邊的阿索眼睛向上看了看,似乎翻了一個白眼:“你喝了多少酒?我說,别在這裡一副憂愁買醉的模樣,多難看啊。”
伏蒂涅趴在台上,一動不動。
“伏蒂涅怎麼你了?”傑米小心翼翼地問,“至于到這個模樣嗎……吵架了?還是……”
她張了張嘴,雖然沒說出口,但是心裡竟然有一種說不出原因的隐秘的期待和喜悅:
還是分手了?
傑米向來不看好這兩個人的情感關系,在她眼裡,這事兒就好像一根打了圈的毛線、一根長劈叉了的枝丫——又亂又怪;
又或者,她隻是不能接受自己熟識的長輩和另一位新認識的長輩勾搭在一起,這可不是老實叔叔和親切阿姨那種喜聞樂見的結合。
“伏蒂涅很難搞,”傑米突然冒出一句評價,伴随着說别人壞話一般的心虛,她覺得自己的嘴不受大腦控制,“他不适合和别人一起,尤其是談情說愛那一套。他自己一個人習慣了,不是很需要‘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哎呀,我說不太好,反正就你們現在這樣。他不需要。”
“你怎麼知道?”唐璜的疑問悶悶地傳出來,接着把眼睛從臂彎裡露出來——清醒、理智、不可動搖,“你憑什麼肯定?”
傑米露出一個笑:“憑他救了我的命,但我卻并不能十分感激他。”
阿索擰着眉毛,插嘴道:“你這難道不是在說自己知恩不圖報,是個白眼狼嗎?”
“你這話真難聽!仔細聽好我的話,我說的是不能!不是我不感激他!”她實在有些難堪,沖阿索喊道,又深吸一口氣,認真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他并不想要任何深重的聯結,你看,就像他救了我的命,又對我避之不及……”
伏蒂涅這個人,底色就是冷。很難有人能在他生命裡留下什麼深重的刻痕。
“别用那種眼神看我。”年輕的伏蒂涅面不改色,專心擺弄手中的零件,一眼不看蜷縮在房間一角的傑米。
傑米于是低下頭,抱着自己瘦小的雙腿,把臉擱在膝蓋上,愣兮兮地問他:“那我應該幹什麼?我不知道除了你,我還該看什麼。”
“哇哦!”弗裡怪叫一聲,它坐在修理台上怪聲怪氣地說,“小東西,你是在表達什麼,對我們這裡的不滿嗎?是的哦,我們家徒四壁,一眼就能望見底,落魄至極。”
“我沒有不滿!”她小聲申辯,雖然不太懂機器人後面的話,但短暫的相處之後,她已經摸準了這嘴碎又毒舌的小機器人絕對不會對她說出什麼好話,她才不願意忍受這突如其來的指責。
“我隻是……”她猶猶豫豫,又扭扭捏捏,“……挺感激您的……”
“沒必要。”他冷淡地說,“你恰好出現在那裡,我沒法無動于衷。況且,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明白。”小傑米有些惶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冷硬,無動于衷。
“意思是,我救了你,但和你沒什麼關系。我沒必要對你日後的人生負責。”他說,“如果你隻是想活着的話,有我沒我都一樣。你挺頑強,隻是不幸地被發現了,或是你現在以為的,幸運地被發現了。你目前心存感激,是因為堅信活着總比死掉好。但你日後面對生活時,可能就會發現活着和死亡其實差不了太多。那個時候,你還會感激把你從垃圾堆刨出來的我嗎?從一個垃圾堆到另一個更大的垃圾堆而已。這沒什麼值得感激的。”
“我感激你。”傑米說,“這種感情不是虛假的。我真誠地感激我的救命恩人,這不行嗎?”
“我不需要。”他說。
“伏蒂涅……”阿索欲言又止,“以前這麼……”
這麼“弗裡”的嗎?他想。
弗裡在阿索那裡其實是極端和危險的代名詞。
他的這種疑問并非是認為伏蒂涅成了個極端危險分子,而是在聽了這段轉述之後,認同了兩者的确有着極其相似的性格或狀态。
他感受到了他們息息相關的心理狀态,并且非常不舒服。
咬文嚼字一些,就是弗裡和伏蒂涅有着一脈相承的精神狀态——犀利的高傲、敏感的孤獨以及執拗的悲觀。
隻是弗裡表現出來的更多是刻薄和暴躁,伏蒂涅則一直表現出憂郁和冷淡。
他以前竟然天真地認為這一對主仆過于不同,現在看來,倒是過于相同了。
“其實也沒什麼,”傑米說,“至少他讓我内心深處從不沉溺于幻想,以為他靠得住,以為我的人生真能挂在他身上行走一段。至少他從不虛情假意,讓我早早意識到,我必須自己獨立行走。這些東西,遠遠比看似慰貼但實際毫無用處的好聽話要有用的多。”
畢竟,好聽話隻是彰顯說話人自己的開明大度,實際卻對聽話人的個人發展毫無用處,有時甚至是阻礙。
“可我喜歡他,”伏蒂涅說,“我希望他能喜歡我。更直白一點,也更貪心一點,我希望他能愛我。”
“你愛他嗎?”
伏蒂涅一時沒回話,良久才說道:“我希望他先來愛我……”
傑米被煞到了,扭過頭,困惑不已:
怎麼會有這種人?如此講究愛的先後順序,向難以付出愛的人索求愛,最終的結果大概率是無法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