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查鹽稅虧空終究還是落到顔卿手中。
政事堂内,禮部尚書周延儒出列,手中奏折高舉過眉,厲聲道:“陛下!老臣今日冒死進谏——顔卿以一介女流議朝堂,掌機務,實乃颠倒陰陽,違背祖宗之法!古書有雲:'牝雞司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若縱容婦人幹政,恐天降災異,國祚不穩!”【注釋】
殿中嘩然。幾名禦史随之附議,聲浪如潮。
建甯帝坐于屏風後,頭疼地搓了搓後腦勺,神色莫測盯着外面跪下的幾位朝臣。
這群老東西,下了朝會後腳就來彈劾,嘴上說着為他好,實際上沒有一個真心實意是他的人,聽也聽煩了!
顔卿脊背挺直,绯色孔雀補服在晨曦中泛金,落于暗處中淡笑如常看着這場表演。
“南老,你說句話啊。”周延儒低聲對南恒道,“陛下曾經受過你教導,怎麼樣也會聽你勸些。”
南恒不語,今日他被強行拉上一起,他們打的算盤珠子響當當,想讓他來當主要遊說,出了事他擔主責。
顔卿緩步出列,向在場一揖,轉身直面周延儒,聲清如玉:“周尚書博通經史,可聽過一句話?女史掌王後之禮,書内凡後之事,以禮從。”
她倏然合書,眸光銳利,“古有女史可掌王後文書禮法,可見早有曆朝曆代本允女子司筆劄,理典章。下官蒙聖上擢拔,代天子書诏,參議國事,所為者非'幹政',實乃'效古制以盡臣職'——尚書言我違祖法,敢問周公莫不是祖宗?!”
周延儒面色鐵青,“強詞奪理!你若僅僅做個女史,不過是個微職,内廷微職豈能和外朝相提并論!”
顔卿踏前一步,孔雀補服上金線灼灼逼人,“尚書既知内外之分,便該明白方才我所說古籍上六宮體系下,天官冢宰總攝百官,何曾拘泥男女?若論今制——”
她忽向在場人掃去一眼。
“永樂朝曾有女将軍石玉娥掌禁軍一營,景和朝孫太後臨朝聽政穩江山。皆為我朝,既女子可披甲,可攝政,獨獨不可執筆效忠?這般道理,下官願聞其詳!”
殿中死寂,南恒眼中晦暗不明。
老翰林周延儒喉頭滾動,欲引《女戒》駁斥,卻見顔卿倏然跪地,朝建甯帝叩首:“陛下,臣深受聖恩,每每激動卻又深感惶恐,唯恐辜負陛下信任。”
“臣非敢僭越,今懇請陛下開女子恩科,許臣以筆墨報國,正是彰我朝教化之盛、開萬世太平之象!”
眼角餘光瞥見建甯帝指尖輕叩龍椅,知君心已動。
建甯帝需要招攬人才,将朝堂翻新,這便是最好的計劃,又要拉攏她,必要時須得滿足一些顔卿的要求。
建甯帝忽笑,擡手命顔卿起身,“好一個筆墨報國,朝教化,愛卿之言,朕深以為然。傳旨:自即日起,凡再議顔卿官職不合禮法者——”
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周延儒,“先替朕去太廟翻一翻古籍,若翻不出,便去翻一翻永樂大典。”
周延儒踉跄退下,顔卿垂眸退立。
“且慢。”
退出政事堂後,南恒叫住顔卿,方才在殿中一番言論,讓他歎為觀止。
見顔卿依言停下,禮數周到,态度謙卑,他語氣也不由得放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機辯之才不可謂不精彩,你又借皇權反壓文官集團,最後以退為進表忠心。我且問你,朝教化而開女子恩科是為枝還是為根?”
兩人來到廊下,風起而青玉佩輕叩。
顔卿廣袖垂落如鶴羽毛,指尖在袖中蜷縮。
她擡眸時,檐角銅鈴正蕩碎天光:“祭酒問教化與恩科何為根本,古有春官宗伯掌邦禮,卻要借冬官考工之力鑄九鼎。教化與建制,本就是陰陽相生。”
所以,無論為枝還是為根,本就不可分割。
“豐慶八年隴西大旱,餓殍枕籍時,是背着《孝經》的儒生開倉放糧,還是一女商調來江南米船?”
南恒眉峰微動。當年他奉旨赈災,在隴西私拆官倉放糧,正是借了女商戶的河道汛報作掩護。這件事已經過去許久,沒想到還有人能夠記得。
此刻檐角銅鈴忽急,深青祭酒服上的雲雷紋随步履明滅,似在丈量她答話的深淺。
“若依你之見,開女子恩科需斬哪條荊棘?”
“勇氣。”顔卿道:“踏出第一步的勇氣。”
“哈哈哈,好好好,你是個好孩子。”南恒像是發現不得了的好物,捋着胡須,道:“國子監後院的花,開得比太廟古柏有意思,有機會來看看。”
顔卿一愣,等反應過來時,南恒已然走遠。而後心底又泛起一絲溫暖,上一次這般推膝交談,還是和父親。
她雖年幼,可是家中姊妹最為聰慧的一個,自小便好奇心重。
時父也不煩,常常耐下心來,兩個人面對面坐一起,她可以随心所欲發表所思所想。
父親會像今天這般引導她發言,想到這,心裡随之而來的怅然又将她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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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如今算是一盤散沙,狄繁和慕容峥全部收關入獄,待審查完畢行刑,長孫辭、李安基秋後問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