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女于于陣陣草藥味中醒來,虛弱地支起身,瞧見窗外的衡主子再搖着蒲扇煎藥。
恍惚憶起,她頂着霜雪跪在院門前,将明未明十分,天太冷了終于撐不住暈過去之際,似依稀瞧見一抹逼近的缃黃。
阿衡煎好藥,端進宿女的偏房,見人醒了,溫聲道:“身子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宿女讷然搖頭,果然,果然是阿衡小主救了她。
阿衡親手端給宿女的藥,被她一口氣喝光,阿衡又變戲法似得變出一顆粽子糖,“我阿姐每次喝完藥都要讨一塊糖吃,你們姑娘家都嫌苦。”
香甜的粽子糖用一片竹葉包裹,靜靜擱在桌角,阿衡已離開,宿女拾起粽子糖,卻舍不得吃,隻輕輕舔了一口,眉梢眼角的郁色全消。
這是她吃過最甜的糖。
郊外行宮裡滿是賞花的貴人,東宮裡有個無名分的美人懷有身孕一事早便傳得沸沸揚揚,貴女們見東宮轎攆上下來個美人,再看她隆起的腹部,便猜出對方身份,争先恐後往瑤夕身上瞅。
瑤夕禁不住瞅,隻在行宮住了兩晚便折返東宮。太子親自去行宮接人,轎廂内有些颠,容七小心翼翼往瑤夕背後塞個軟墊子,“可别颠了我的心肝寶貝。”
瑤夕撫着肚皮念叨:“聽到沒,你爹爹喊你心肝寶貝呢。”
“我所言心肝寶貝指兩人,心肝是你,寶貝是吾兒。”
初欲雪聽出一身雞皮疙瘩,隻覺車内空間擁擠,幹脆轟走馬夫,自己揚鞭駕車。
初欲雪的車駕得東搖西晃,容七仔細呵護着身側美人,“你亦瞧出,行宮裡貴人都認出你,皇室血脈嚴謹,不容差池,你既懷有身孕,該有個正經名分。”
名不名分,瑤夕全不在乎,反正誕下孩子後她會離開,想到這心裡有萬般不舍,便偎容七懷裡,“都聽你的。”
容七以瑤夕乃他救命恩人為由頭,欲給瑤夕一個側妃之名。自然,他心裡想給的是正妃之位,然瑤夕身份不可洩,再加上無母族身份護持,破格擢為側妃已是不易,正妃之名隻能徐徐圖之。
不知誰散出的謠言,道東宮有孕的美人實則是個妖精,專以美色惑人,實則暗藏禍心。太子的血脈事關瑨國根基,瑨聖帝便派遣國師去調查瑤夕的身份。
流瞻國師一頭青灰發,配以青灰飄逸的長髯,身姿清癯,手托七層赤炎塔,仙風道骨的模樣。
國師入東宮綠漪院,探察一圈風水,眯着細長鳳眸,朝躺在搖椅上打盹的瑤夕身上瞥了幾眼。
瑤夕身份矜貴,身為神使的她不屑跟人界區區一國師行禮,自始至終慵懶閑散躺在搖椅上,隻一雙水瞳多瞧了幾眼國師手中的赤炎塔。
七層寶塔邊沿,虛恍着赤中泛金的焰苗,瑤夕漫不經心誇一句:“這火,真漂亮。”
瑨國國師頗受愛戴尊敬,瑤夕委實無禮,太子給媳婦尋了個身子欠安、不便行禮的借口,國師亦不在意這些細節,與太子作禮後便回了皇宮禀報老皇帝,太子枕盼之人無疑,看身姿面相乃是旺夫之相,且此女八字與太子極配,乃天賜良緣。
瑤夕的名分穩了,紅蕪院的魏側妃氣得嘔了一盆底血,她本就受盡冷落,綠漪院的身懷麟兒,若再給個名分,東宮再無她立足之地。
嫁入東宮後的每一日,魏側妃都覺難熬,軀體上的痛,心頭的怨氣惱火,似催命的符,煎着她的陽壽,她已無翻身之日,越發絕望,本着魚死網破之心,她将外出買胭脂的宿女,請到一間臨街雅閣。
魏側妃無時無刻不再關注綠漪院的動靜,常人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宿女的那些小心思全被魏側妃看透。
一身病容的她強打精神,看向跪地的宿女,“搖身一變,不成想是如此嬌妍的小美人,怪不得阖宮的男仆上趕着巴結讨好你。”
宿女不知魏側妃誘她來此,意欲何為,總不是為了誇她漂亮,東宮紅綠兩個院子無甚交集,但東宮無人不曉,綠院之主備受寵愛,紅院之主日薄西山。
她乃綠院之人,側妃必不會善待她,宿女滿身戒備不敢多發一言。
“那般醜的一張臉換來如此漂亮的臉蛋,瑤夕是妖吧。”未等宿女開口,魏側妃自顧道:“是妖是仙沒關系。”以帕掩唇嗽幾聲,又盯着跪地的人看,“我知你心悅阿衡,瑤夕是不會容你這般人玷污她清貴的弟弟。”
宿女面上閃過幾絲驚惶無措,魏側妃曉得自己猜對了,繼而譏诮一笑,“别怪我的話難聽,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你不過是綠漪院的一個奴,一個賤婢,就連你的臉蛋都是别人施舍來的。瑤夕眼裡,你這個卑賤丫頭配不上她弟弟一根手指頭。”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被戳破心思的宿女,疊聲否認。
“好不容易得來的漂亮臉蛋,别磕破了。”魏側妃親自扶人起身,“隻要你幫我辦一件事,本殿保你與阿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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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天橋下的藥攤打出名聲,尋他看診的病人愈發多,成堆的藥材運往阿衡的小院,綠漪院的活少,宿女便時不時去幫阿衡晾曬草藥,煎煮湯藥打打下手,阿衡感念宿女幫忙,見她喜歡吃糖,便經常稍給她幾塊粽子糖。
一日昏時,天有積雲,宿女拿了柄傘欲出門,還未走出院子,被亭内倚欄聽雨的瑤夕喊住。
宿女直言道天色有變,衡小主外出時未曾帶傘,怕小主被淋了,給人送傘去。
瑤夕剝着手中松子幽幽道:“初妹妹去送傘了,難為你惦記阿衡了。”
“應該的。”宿女略失望,緊了緊手中傘。
“過來剝松子,晚膳吃松子百合粥。”
宿女入亭後,隻聽瑤夕漫不經心道:“有些不該有的念頭還是早早斷了好。”
宿女倉皇跪下,揣着明白裝糊塗,“奴婢惶恐,奴婢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請殿下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