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煙一時百口莫辯。
能怪他麼?明明是殿下叫他出去等的。
當時雨那麼大,殿下奪去的傘也不知跑去了哪裡。從瑞獸坊出來,他便淋成了這副模樣。
裴璟霄缺魂少魄地往寝宮走,一邊還喃喃自語:“她不想對本宮負責。”說着“砰”一聲将一應侍從都關在了門外。
明硯乍聽見這話還以為是在說松煙,頓時更來氣了:“伺候殿下那是咱們的本分,你小子為何不負責?”
松煙:“我……”
冤枉啊!這下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
天色昏暗,雲迷霧鎖,青黑色的雲朵遮蓋住最後一片淺白的日影。
南山腳下,花半夏将一壺清酒灑在花成梁的墓碑前。
“父親,女兒終于告成了禦狀,在一衆朝臣面前為您洗清冤情。害你的人也被送進了大牢,案子得以重新徹查。”
她說着一頓,“隻不過還未親眼看見仇人伏法,所以女兒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做,不過父親放心,他們一個也跑不掉。”言罷她在花成梁墓前輕輕叩首。
幽谷寂寂,回答她的隻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似歎息,又似哀鳴。
前不久,元熙帝終于為花成梁平冤昭雪。
花半夏雖欺君罔上,卻因替父伸冤,确有苦衷,兼救下九皇子将功折罪,不予追究。
帝又念及她任職期間盡忠職守,屢次立功,命她暫以總管之職領萬生坊,并賜給她一處宅邸,允許她自由出入宮禁。
算是給花成梁後人的撫恤與補償。
花半夏當場領旨謝恩。
她不會輕易放棄官職——還不是時候。
雖然薛庭章被帶走調查,但其黨羽仍遍布朝野,這案子将來未必不會再有變數。
此外,經過這段時間,花半夏深感一介草民之弱小無力,她也需要這個總管之職,直至看到兇手血債血償為止。
再次回到山腳下的家,裡面的桌椅床榻均覆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院中熬藥的竈櫥也不複鮮亮。
花半夏卻恍惚看見它們再次變回從前的色澤。
幼小的她在院中跑來跑去,祖父拉着她小手,一樣樣教她認識藥材。
“這是黃芪、當歸、川芎、地黃……記住了半夏?”
怎會記不住?花半夏唇角微揚,祖父連給她起的名字“半夏”都是一味藥材。
再大一些,她開始幫祖父上山采藥、切藥、搗藥……
父親回來,笑呵呵地從袖底變出一條細小的青蛇送給她,将她抱起來,放在一頭花豹的背上……
從廳堂到院門,每一處都裝滿了回憶。
但最後那些鮮明的畫面還是一點點從眼前消散,如同微風吹散塵埃。
她複了仇,但親人們卻再也回不來了。
一道身影不知何時站在院外,隔着門扉靜靜凝望着她,微垂的鳳眸湧起哀傷。
花半夏終于知曉“螭奴”這個看似普通的昵稱,原來竟是取自它的本意:龍生九子中的第九子。
她望着前方長身玉立的男子,唇邊浮起一抹自嘲。
“殿下來找小人還有何事?”她朝裴璟霄微微一福。
“隻想問你,可否聽我一句解釋?” 他聲音又低又沉,表情認真地望着她。
自慶典那日之後,裴璟霄來找過她不知多少次,而她也從最初的震驚與憤怒中慢慢冷靜下來,開始試着理清二人之間的關系。
“好。”她平靜說道,卻并未把門打開。
“我承認一開始對你确有防備。”裴璟霄說,“後來想坦白,卻得知了你父親的案情,怕你會因此疏遠我,更害怕失去……”
裴璟霄對她的心意并非僞裝,這一點花半夏看得出來。
可那又怎樣?
“紙終究包不住火。殿下擁有大周最尊貴的姓氏,在這個姓氏面前,尋常人的性命都顯得無足重輕,一如殿下與我,實則判若雲泥。”
“可我隻想做你的螭奴。”
花半夏沒回答,細白的指尖不知何時已扣進掌心,片刻後,終是搖了搖頭。
雖然父親并非直接被裴氏所殺,卻是因裴氏而死。
如果他不是九皇子,她也不是花成梁之女……或許吧。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她從頸間摘下裴璟霄送她的玉珏。
他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盯着那玉珏眉尖微蹙。
下一瞬,手掌被女人冰涼的手指握住。
一愣神的工夫,花半夏已将玉珏放進他手心,轉身朝屋内走去。
裴璟霄凝着她離去的方向不知站了多久,目光由錯愕、傷痛,漸漸轉為溫軟。
“你父親的仇,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