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以來,在鬧市區的茶樓,解辰是千潤遇到的第一個魔。
此處應該說成“魔族”嗎?可是方圓五百裡都找不到他的族類,這裡是混沌世-湯虞國-按能力把生靈分門别類、尤其排斥魔族的妖血穹隆下。
像是被一口饅頭噎住了,千潤不自覺地敲了敲胸口。她想,這具肉身是不能要了,下次再來混沌世,得提前七七四十九天煉一具更結實的——要麼是被太過複雜的俗世氣息蒙蔽了鼻子,要麼因為這兩天在不斷地流血,她引以為傲的觀氣之術失了敏銳,連區分異類也做不到了。
好奇心卻被進一步激發出來,可是該從哪裡問起?能讓魔族鑽了空子,說明湯虞國的結界有漏洞,百姓的安甯全是虛構的?複仇者煞費苦心,為的隻是讓仇人偶爾嘗嘗吃錯東西的苦頭,值得嗎?由妖入魔是什麼感受?當壞蛋的痛快會蓋過分筋錯骨之苦嗎?
想到最後,她把視線頻頻投向甯寰——這樣好的一張臉,要是和解辰一樣一塊一塊地變黑,未免也太可惜了!
于是千潤就選出了目前最想知道的問題:“那個……你疼不疼?”
解辰一愣,接着朗聲大笑:“活了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問一個魔族‘疼不疼’!實話告訴你吧,我隻覺得後悔,後悔沒有早點走上這條路,舍了□□妖胎,換得一身輕松!”
千潤一點也笑不出來:“據我所知,許多妖類苦苦修煉,就是為了早日化成人形乃至登仙,這樣才能永遠脫離濁冥地……”
“姑娘有句話說對了,凡事都有代價。”解辰笑得多粲然,周身的黑霧就有多濃重,“我不喜歡待在原地苦等,想要打動天道,第一個做出改變的人總得付出血和淚的代價。”
千潤喃喃道:“莫非第一個入魔的人也是這麼想的……”
“第一個‘入魔’的人?姑娘是覺得,本源的魔族并不存在?”解辰撥弄一下墨菊的枝葉,“在下明白你的意思,哪有天生的壞人呢?可是咱們這個寰宇已經存在太久太久了,日月輪轉、朝代更替,現存的種族離根系越來越遠,最終變成什麼樣子,端看後來人如何向他們的後來人解釋。”
“好吧……那入魔之後還有反悔的可能嗎?”
解辰笑得更大聲了。甯寰也不知道在羞赧個什麼勁兒,戳戳她的肩膀,不好意思地向這位來曆特殊的故友介紹道:“她叫映雪,平時有事沒事愛喝點。”
正說着,忽覺背上一陣酥癢,回頭看時,是千潤木着一雙眼在那上面摸來摸去,可能都沒意識到自己在做這個動作。
甯寰有些不自在,但也沒有制止她:“來都來了,你要不要問他點務實的?比如說,他的複仇是不是太過兒戲了?如果隻想讓陳和靖誤食螃蟹,犯得着這樣精心布局嗎?”
“哎,我才沒你說的那麼算無遺策,時間還是浪費了不少的。”解辰嗅到他話語中的一絲挑釁,可能是被甯寰先入為主地指為裁定者,或者他不理解混沌世的打雜宮女和尊貴的太子不可一視同仁,當即打了圓場:“一開始的計劃是我借着身形的便宜去玄鶴觀破壞結界嘛,可到了最後一步我還是沒能下定決心,所以耽誤到今天才動手。”
甯寰道:“這不怪你,都是因為有些人心裡憋着壞,把一些‘典型’的鳏寡孤獨收留在玄鶴觀,還給那些慘死的所謂‘烈女’著書立傳——解辰化了人形便學會了識字,在這節骨眼上不慎動了恻隐之心,算他倒黴。”
“不不,這也有賴于我被淨純殿下帶在身上這麼些天,沒少跟他來東西市布施,耳濡目染的,漸漸也染上了憐貧惜弱的毛病。”
兩人明顯是在拌嘴,千潤艱難地插話進來:“你的身形怎麼了?居然還能‘帶在身上’?”
解辰伸出胳膊,抖摟兩下,然後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情況下……突然打了個結。
甯寰又替人驕傲上了:“厲害嗎!隻要他想,他可以大到一口吞下整個西市,也可以小到疊吧疊吧就能塞進藥壺裡。”
千潤扶額:“實力這麼強,報仇的手段卻是惡作劇……”
“陳和靖隻配被人惡作劇。”甯寰好像在為他先前剃舅頭的惡作劇辯解:“因為他又矮,聲音又難聽,外表是碩鼠,内心是象鼻蟲——”
解辰把胳膊上的結抖散,搖了搖頭道:“你也隻有在這時候能盡情說他的壞話了。”
甯寰最後用鼻子哼了聲,神色變得嚴肅起來:“說正經的,你留着陳和靖的性命,我替湯虞國的百姓感謝你;但你殺了他再破壞結界,那也是替天行道,無可厚非。”
解辰眉頭一松,托起下巴又笑開:“玩笑歸玩笑,别把我一個魔族說得那麼良善,歸根結底還是我解除了目力限制,看到了你們湯虞國的未來——實在是值得慶祝!”
“值得慶祝。”甯寰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舉起茶杯,和他同時敲了敲桌沿。
“不僅如此,我還盼着三界一起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