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睜開眼睛，眼中清澈如常，神色也依舊平穩，隻有一刹那間的痛苦，如同過眼雲煙似的，眨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霍纓隻好松開手，往後退了幾步，聽見那人繼續道：“我對自己十一歲之前的記憶……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了，也不記得十多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又為什麼會出現在北疆，先前我對江先生講過，他對我說，這有可能是我體内毒症的副作用，也可能是我年幼時受了刺激，所以不記得了。”

無論那一日在正陽宮中，北燕藥師殺人誅心一般剖出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去，還是慕容武無動于衷又假惺惺地說虧欠他們，他都沒有真實的感覺，好像一切都與他……不像是真正的有聯系。

因為那段記憶的缺失，太安公主在他腦海中也幾乎沒有了印象，更别說生父了，他隻有看着那副畫像的時候，會刹那間覺得熟悉。

因此他隻有本能的心痛，隻有五髒六腑撕心裂肺般的顫抖和靈魂深處呐喊般的仇恨，這些複雜冗亂的情緒落在他肩頭的時候，又讓他一遍遍把自己砸碎了重組，否則就要痛不欲生。

蔺央心想，或許他該仇恨自己沒有将十年前的事情全部記下來，或許又該慶幸自己沒有親眼見證母親自刎而死、沒有将那一幕烙印進噩夢之中。

霍纓後退了兩步，看着他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自己的心也隐隐作痛了起來，她從前覺得靖甯皇室虛假，可從來覺得自己問心無愧，然而現在看來——

“阿姐，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恨你。”蔺央陡然話鋒一轉，把泡好的茶重重擱下，回過頭來看着她，眼眶泛紅，胸口輕輕起伏着，“我不恨你，我不恨你……”

我怎麼舍得？

他無數記憶中，在北疆邊境的死人堆裡，霍纓親手抱着他回家，在那些孤獨又黑暗的，眼盲的日子裡，他獨自對着陌生的京城，也唯有霍纓願意陪着他說話，牽着他牙牙學語，從來沒有一絲厭煩，盡管他是那樣難以相處。

阿纓比他年長不了太多，可是蔺央已經一無所有，他印象中模糊的，隻有北疆嚴酷的刀割般的狂風，連天的暴風雪，走投無路的蠻人和殘暴無度的劫匪，他一路被追殺被毆打的時候，眼睛在黑暗中溢出血淚的時候……

在那個他以為自己即将死于風雪的日子裡，還不到十六歲的霍纓騎着一匹高頭大馬，擲出長槍所向披靡地一箭捅穿了北燕蠻人的脖子，把他帶了出去。

從那以後，他此生便不會恨她。

霍纓猛地意識到他此時的情緒波動，連忙握住他的手，按了按他的掌心，輕聲道：“别怕，阿姐在這，我保護你，好不好？”

蔺央猛然從一陣烈火燃燒般的劇痛中回過神，下意識抹了一下眼角，這才發現自己眼中不知何時又開始流血淚一樣的東西，霍纓連忙轉頭吩咐家仆去為他熬藥，這一次蔺央回來自己帶了很多治病的藥方。

王翁領命而去，霍纓拿出自己的手帕，輕輕擦拭着他的額角，蔺央忍了又忍，終于反過來攥住霍纓的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湊到了自己唇邊。

他顫抖着呼吸，輕輕低下頭，在她手指間輕輕吻了一下，蜻蜓點水似的，眨眼間放開，霍纓神色一僵，卻逼迫自己沒有抽回手。

誰沒有年輕的時候？她心想，一時沖動罷了，人之常情。

她看了一眼手帕上的鮮紅，皺了皺眉，還沒等她發完，蔺央便松開手，轉身去書房取了白綢出來，重新蒙在了自己眼睛上，順便到了兩杯茶，就着其中一杯把藥丸吃了。

霍纓見他慢慢平靜下去了，這才問道：“怎麼回事？江承雲有沒有說你這病到底是什麼情況？”

蔺央苦笑了一下：“江先生說大概是一天比一天好的，隻要我别太苛待了自己，但是這幾天事情确實太多了，又很突然，你放心，先生說十年之内，那就十年之内，不會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