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趕回流光晚榭,流光晚榭已是全員戒備的模樣,院内跪了一地的大臣,均是此次随着狄葉一同逼宮的大臣。無衣師尹面不改色地走過人群,進了房中,任由身後房門關閉,遮住了衆人視線。
房中撒手慈悲與一羽賜命兩人分别挾制着狄葉與言随,狄葉聞得清楚,撒手慈悲與一羽賜命兩人身上還隐隐帶着血腥味。隻是在濃重的熏香味中,這股血腥味若隐若現,最終,完全消失在了狄葉與言随的感知中。
與他們的狼狽不同,弭界主身居高位,凜草草地包紮了傷口,身上血迹未除,卻依舊護衛在弭界主身側。
“無衣,你要給吾一個怎樣的交代?”弭界主問道。
該來的人都還沒來,無衣師尹也不打算開口,隻是先安撫道:“界主莫急,還請稍待片刻。”
“界主啊界主,你看看,他可有将你放在眼中?”一旁,狄葉似乎明白自己已經毫無回轉的餘地,索性放聲大笑,肆意嘲諷,“身為一界之主,卻連自己的屬下做了什麼都不清楚,界主啊界主,你算什麼界主呢?”
“放肆!”狄葉方才說完,撒手慈悲便點了他的啞穴,令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來。無衣師尹也不曾阻攔,隻是再次沖弭界主行禮:“關鍵之人未至,請界主體諒。”
話音甫落,房門再開,左卿溯淵帶着人出現在幾人面前,兩名兵士拖着一人緊随其後,将那人扔在衆人面前便告退,順手關上了門。房中恢複昏暗,但仍能看清,那人遍體鱗傷,血痕累累,全身上下幾乎沒一塊兒好肉,如果不是身上還有些微起伏證明着這人還留着一口氣,一眼望去竟是宛如死屍一般。
狄葉眼皮一跳,心中感到有些不妙,果不其然,無衣師尹開口道:“界主,此人便是景琇。”
“景琇?”弭界主停頓了片刻,過了好久才想起來這個名字,“就是那個在四魌武會的時候帶人襲擊你麾下一羽賜命的那個?”
“是,就是他。”無衣師尹道,“前些時候,景琇已被下獄,且已招供。”
“吾記得這件案子已經結案了。”弭界主道。
“的确已經結案,但今日,景琇忽而傳信,說自己要翻供。”溯淵上前一步回禀道。
無衣師尹垂眸:“吾想,有些東西,界主或許會感興趣。”
他轉身面向景琇,蹲下身,不顧景琇滿身髒污,将人從地上扶起,動作居然稱得上是溫柔:“景琇,莫怕,将你知道的都說出來,界主在此,會為你主持公道的。”随着無衣師尹輕柔的嗓音響起,景琇的身體竟然有些瑟縮,但他很快克制住了,便也無人發現。
“蠢貨!”罕見地,一直未曾發聲的言随一聲輕哼,吸引了衆人的視線,撒手慈悲還要動手,卻被無衣師尹制止,一羽賜命也伸手攔住了撒手慈悲的動作,沖着撒手慈悲搖了搖頭,任由言随繼續說下去,然而,言随隻罵了這一聲,便再無動靜。
倒是狄葉眼中出現了極度的恐慌,在撒手慈悲手下不住掙紮,撒手慈悲廢了好大的勁才按住狄葉。
又過了許久,房中才響起一道低啞至極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磨着他的嗓子:“數年前,吾被鏡水别築度先生所拒,亦被師尹遣返,适逢大人外出……”
景琇講故事一般将自己這些年的經曆一一道出,話語中自然免不了春秋筆法,意圖為自己開脫。不過,在場衆人多是經曆過朝堂變換的,自然不會将他這些模棱兩可的話放在心上。
“大人早已對師尹不滿,是以這些年一直暗中聯系大臣,企圖扳倒師尹。”
“在大人指示下,吾曾先後放出師尹謠言,由此離間界主與師尹。”
說到這裡,景琇猛地咳嗽起來,幾乎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畢竟在衆目睽睽之下承認自己的罪行,始終是羞恥的。然後,他便看到了無衣師尹的目光,景琇身形微微顫抖,他當初到底是為什麼敢和無衣師尹作對的?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想到自己在獄中的遭遇,景琇咳得越發厲害了,事到如今,他再無從前的驕傲,再無妄想與無衣師尹比肩的勇氣。
——他永遠比不上無衣師尹,永遠比不上這個男人。
“言随與吾負責的并不相同,他主要負責即鹿與劍之初母子。在右卿指示下,他先毒殺即鹿,再嫁禍于師尹,而後由吾放出謠言,使衆人質疑師尹.”
“此後,劍之初在師尹授意下進入四依塔,吾等再次以此造謠,卻被師尹化解。右卿在此事中有了新想法,命言随挑撥劍之初,使師尹與劍之初兩人舅甥離心。”
“于是,順理成章地,劍之初對師尹産生懷疑,在四魌武會上避戰不出。”
“你們這麼做,可想過慈光聲名?”左卿聽到這裡便已壓抑不住怒氣,他不可置信地望向狄葉,自己的同僚,竟然如此不顧大局?隻是,狄葉早已被卸了下巴,自然不可能給他答案。
“這麼多年以來,慈光之塔還有聲名嗎?”景琇平淡一問,“不是早已被殺戮碎島壓得不成樣子了嗎?”
“那也不是你們這麼做的理由!”溯淵怒斥道。他猛地想起來什麼,“所以,一羽賜命一案也是狄葉做的?”
“是,撒手慈悲莽撞,不必顧慮,因而吾奉大人之命,伏擊一羽賜命,目的在于斬去師尹一臂。”
饒是清楚此案來龍去脈,但是被景琇明着說自己不如一羽賜命,撒手慈悲眼中頓生熊熊怒火,扭頭怒視一羽賜命。一羽賜命也沒想到景琇會編出這樣的話,他感受到了撒手慈悲的憤怒,無奈地低頭,沒想到,景琇會在此處動手腳,這下怕是要被撒手慈悲記恨到死了。
“在原定計劃中,應當是先設法囚禁師尹,而後煽動國士林學子,逼界主罷免師尹,再嫁禍左卿,大人便可以獨攬大權。”
狄葉雙目圓睜,盡是不忿,在無衣師尹的示意下,撒手慈悲隻能暫時放下與一羽賜命的這段仇怨,先解了狄葉的啞穴。狄葉恢複了說話的權力,立即道:“景琇,是誰教你敢如此污蔑吾?”
景琇瑟縮了一下,顯然是害怕,他顫着聲音道:“大人,事已至此,您便認了吧……”
狄葉一直知道景琇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再三敲打,本來打算事成以後便殺了景琇,卻一直不曾找到以後,孰料,到了如今,竟被景琇反咬一口。他心中不平,道:“界主,景琇早已背叛吾投向師尹,此番他……”
“你是想說他污蔑你嗎?”無衣師尹問道。
狄葉咬牙:“師尹自诩能為通天,焉知不是師尹……”
他話未說完,房間之中忽然傳來一聲格格不入的痛吟,衆人随聲望去,是凜。他額上盡是冷汗,一副深受折磨的模樣,弭界主見狀,開口問道:“怎麼了?”
“無妨,隻是……”他撫着身前某處緊皺眉頭,弭界主看得分明,恰為狄葉所留傷口之處。但聞凜冷聲道,“右卿日後與人争鬥,還是莫要使這些陰損為好。”
此言一出,房中出現了片刻詭異的沉默,最終,弭界主輕歎:“也罷,師尹,此事便交由你調查清楚,另外,立即命人修繕古來明祚。”
“是。”無衣師尹應聲,“界主,那外面……”
“謀逆之罪,理應處死。”弭界主一言,為整件事蓋了章,“吾累了,先行歇息了。”
“無衣已為界主安排好住處,還請界主移步。”無衣師尹貼心道,随後,溯淵與凜自覺跟上弭界主離開了房間。而這,也彰顯了他們的态度。
“無衣師尹,一切都是你早有預謀!”狄葉原本還心懷僥幸,時至如今,他終于明白了首尾,“你早知……”
“噓……”無衣師尹食指抵在唇間,他緩步行至狄葉面前,蹲下,直視狄葉充滿恨意的雙眸,輕輕一笑,“狄葉,莫要忘了,你的本事,是吾教的。”
他伸出手,狄葉本能躲開,無衣師尹也不在意,緊随着拍了拍狄葉的肩:“假作真時真亦假,不錯。”
“不過你大抵忘了後半句。”無衣師尹歎聲,以假亂真,那他無衣師尹亦可以真作假,那麼有些東西自然也變成了真的。
“你!”狄葉伸手襲向無衣師尹,無衣師尹卻立即起了身。
最終,狄葉隻能抓住他的衣角,無衣師尹毫不在意,運轉功體,毫不猶豫地割斷了那片衣角,道:“狄葉,你的本事,隻有這些了。”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狄葉,近乎憐憫道:“你算計吾便罷了,那些官員追随與你,和你又有何仇怨呢?你又何至于殺了他們的親眷呢?”
這一聲傳出門外,門外衆人聞此,一時竟也不敢相信真假,也顧不得當今狀況,就要沖向房内,卻被兵士無情鎮壓,最後,從兵士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當即大恸。
門外喧鬧,他們自然不知曉門内狄葉聽聞此語,立刻便要反駁:“吾從不曾……”
這一聲,止于口中,他已然失去聲音,隻能看到無衣師尹又一次将食指豎在了唇前。
“撒兒,将他們帶下去。”無衣師尹吩咐道。
撒手慈悲懂了他的意思,一手拎着狄葉,前任右卿如小雞仔一般被他拎在手上,毫無權貴尊榮,另一手則拎起了景琇,景琇身上傷痕遍布,稍微動作便是深入骨髓的痛,但他也顧不得痛,隻是求助一般看向無衣師尹:“師尹,你答應吾的事,吾之家人……”
無衣師尹含笑應道:“放心。”
景琇這才住口,被撒手慈悲帶走。一起被帶走的還有門外那群舍命謀富貴,卻牽連家人的官員。
景琇亦不知曉,無衣師尹望着他的身影,幽幽補上了後半句:“吾會讓你們黃泉相逢的。”
言随在一旁目睹了一切,這一幕早在他預料之中,也隻有景琇那個蠢貨才會相信無衣師尹的承諾。他以為,他倒戈無衣師尹會獲得權力,或者說,以為犧牲了自己便能換取家人平安,但是,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理想的事呢?尤其是,那個人是無衣師尹。
“接下來,是你。”無衣師尹的視線轉向了一直以來都保持沉默的言随,贊道,“臨危不亂,看來你先生沒白教你。”
“吾與右卿的聯系早在你掌控之中,你知道吾等要做何事,便順水推舟,做了今日一局。”言随道。
在他面前,無衣師尹也不多做隐瞞,索性大方承認:“不錯。”
“先生知道你如此陰險狡詐嗎?”直到此時,言随想的,仍是先生。他的先生可曾知曉無衣師尹本性?無衣師尹今日可做局如此害他,明日便可做局害先生。思及此,言随緩緩攥緊雙拳,哪怕拼死,他也不能讓無衣師尹有害到先生的機會。
無衣師尹想了想,度修儀應當是知曉他的性格的,這麼多年來,他覺得他也算用盡心思了,可度修儀也從未放松過對他的警惕,哪怕是這些年度修儀對他生起了些許親近感,但仍然是防備着他。
不得不說,無衣師尹心裡是不痛快的。
尤其是度修儀向他提出事成之後要和言随一起離開後。
明明在無衣師尹走向深淵的那三年,都可以陪在無衣師尹身邊,那麼為什麼要在他掙紮于深淵之時離開他?既然已經陪他走入了深淵,那度修儀又憑什麼想幹幹淨淨地走出去?
無衣師尹看着眼前的青年,言随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錯失了一個怎樣的機會,他的先生獨獨在他面前,存了一分羞澀,存了一分逃避,也存了幾分真實。
就在言随即将喪失耐心之際,無衣師尹悠然開口:“他知道。”
無衣師尹觀察着言随神色,好像想到了什麼,臉上浮現出一抹溫柔的笑意,莫名帶着幾分缱绻:“他知道吾滿腹算計,知道吾以利為先,知道吾無衣師尹是個小人,可他依舊在吾身邊。”
“而你,終究錯失了。”
青年臉色一瞬慘白。
“放心,你是他的徒弟,關于你的處置,吾會參考他的意見。”無衣師尹道,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話給青年帶去了怎樣的折磨。不過,就算知道,他應當也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言随卻不堪如此屈辱,隻道:“你殺了吾!”
“莫急,等你先生回來。”
無衣師尹望向窗邊,窗外風聲獵獵,幾片竹葉被風裹挾着飄入房中,悠悠落入無衣師尹掌心,他緩緩握拳,風猶不止,事仍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