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歸柳公子卻笑了,似乎在笑霈雲霓的天真,輕飄飄的話語随風而散,卻令霈雲霓陡然一驚。
“他知道,隻要他開口,再難的毒在你我這裡也不是什麼難題;甚至隻要他開口,修補神柱于吾而言,亦非難事。”
躺椅搖晃的速度減慢,歸柳公子緩緩起身,正值芳菲時節,微風乍起,自對門吹來如雨花瓣。櫻花紛飛,似乎有什麼話也随着花一起萦繞在了霈雲霓身旁。
“可他未曾開口,吾亦不會主動出手。”
“若你說他是決意求死,那大抵,吾便是推他送死之人。”
那天的話霈雲霓記得分明,如果能活,誰又願意去死呢?而在關于伏龍先生的生死抉擇中,歸柳公子将自己的生放在了前列。因為要自己活着,所以好友不開口,就可以冷眼看好友赴死。
那麼,究竟是誰對不起誰,或許也不一定了。
白衣儒生沉默了很久,最後,亮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用一種近乎旁觀者的語調說:“他哪種人都不是。”
“他隻是一個凡世俗人,有貪欲,有妄念,有求之不得,亦有力不能逮。”
伏龍先生的盡力僞裝逃不過看透世事的眼,霈雲霓無情地轉述着公子的疑問:“那這樣一個俗人,為何甘願這般輕易為蒼生赴死呢?”
你明知道,隻要你開口,我們會救你,你明知道,隻要你開口,我們會助你。隻要你開口,公子絕不會拒絕你。
可你不開口,硬要走到最後一步。
他們都明白這話的意思,可又好像誰都給不了彼此一個确切的答案。
他們都明知道彼此心意,但他們都說不出來,都想對方先說,可最後,都還是沉默了。
伏龍先生不開口求助,歸柳公子不開口幫忙,好像雙方都在守着一道界限。或許别人覺得這道界限是無情,是冷酷,可他們都懂,那是彼此的尊重,也是伏龍先生最後想成全的一點關切。
隻是,伏龍先生還是有一點狼狽。
風姿翩翩的白衣公子似乎在一瞬間彎下了腰,公子決意赴死,所有人敬其壯志,慨其決意,卻無人會問一句“為何”。
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笑對死亡,唯獨在這一句疑問下彎了腰。隻因為,他明白,歸柳公子懂自己。
苦境之人大多見慣了生死,連一句“為何”也顯得無足輕重了。
事實上,如果能活,誰又願意死呢?他又怎麼可能舍得這麼輕易去死?正如他所言,他也有求之不得,如今卻都不得不放棄。
畢竟伏龍不死,又要誰死呢?
這個道理,大概很多人都懂,包括歸柳公子,他也懂,甚至他大概一開始就懂。可他還是想問一句,問伏龍一句為何?問伏龍一句你果真甘願嗎?
你甘願就這樣放棄生的機會赴死嗎?
你甘願放棄你的朋友、你的戀人,你一切的一切嗎?
伏龍先生想,他好像也曾不甘願過,在他剛中屍毒的時候。
他不想死的。
死亡二字,說來輕易,可又有多少人能坦然面對這兩字呢?
伏龍先生還有很多貪戀。
他還能想起與月靈犀泛舟湖上,盈盈相望的時候,也能想起婚禮之上,第一次鼓足勇氣去表明心意,卻遭拒絕的樣子。
可他還是忘不了,桃花之下,美人淺笑,醉倒的是伏龍先生的一生。
他也還記得昔日師長,或嚴肅,或随和,性格不一,但其教誨令伏龍先生畢生難忘。
還有此行衆多前輩,衆多好友,一路扶持,真情猶在。
伏龍先生,學冠六藝,人稱奇才,可終歸也是凡人。他也會怕的,會怕死,會怕失去一切;他也會遺憾的,遺憾不能與相愛之人相守白頭,遺憾自己無法守護想要守護的人;他也不想放棄的,不想放棄生前好友,不想放棄世間春花秋月,不想這樣草草放棄自己的一生。
可不放棄又能怎麼辦呢?難道真要讓自己為了那一線生機去求好友舍命救自己嗎?自己不願死,就要别人赴死嗎?他不願意,沒有人會逼他,前輩好友都會理解他,可他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他不停地诘問自己,最後,他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伏龍先生或可不死,神州尚未傾覆,或許仍有其他解決方法,一切皆有可能,隻是犧牲不知幾何。
但伏龍先生承接帝氣補神柱,或許是當前最可行的辦法,犧牲的隻是伏龍殘命,似乎也值得了。
更何況,他自己面臨生死尚會膽怯,若他此時退卻,日後要依靠旁人多受苦難,那旁人呢?旁人便不會膽怯嗎?旁人便不會遺憾嗎?旁人便會不舍嗎?旁人便不會不想放棄嗎?
一定會的,因為他們都是人。
那伏龍先生要坐觀旁人去吃因自己放棄而釀成的苦果嗎?
他不願的。
如果真的會有那種時候,他也必會悔恨,悔恨此時的退縮。
那麼,既然此時此刻伏龍能做,又為何不做?為何要留待日後累及旁人?
所以,他還是願意的。
伏龍先生甘願自己赴死,不甘願旁人多受苦難。
“紛争亂世,伏龍本乃一介匹夫,蒙衆人關照,方一路至此。”
“吾命将絕,若當真能以伏龍之命換蒼生生機,又有何不可呢?”
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霈雲霓已是明了,公子要的答案有了,這是一個與公子料想的一模一樣的答案。
吾既将死,那以這一身殘命換衆人未來,總比他人赴死好的多。這個他人,自然包括歸柳。
一切的前提皆在于“吾命将絕”罷了。
霈雲霓停下了撥算盤的手,轉入内間,而後端出了一杯酒:“公子外出求醫,不能見先生最後一面。這是公子囑咐雲霓為先生準備的送别酒。”
“伏龍謝過好友好意。”伏龍先生迅速從方才的狀态脫離,一瞬間,好像就恢複成了那個風華絕代的白衣儒生。他接過那杯酒,一飲而盡。
“公子另有一言相贈。”霈雲霓道,“山窮道盡魚遊釜,天下何人不匹夫?”①
白衣公子聞此,面上露出了一抹輕松的笑意,他将酒杯還給霈雲霓,随後揮手作别。
“吾本一匹夫,去留何所謂!”②
“此後,還請好友珍重!”
天地茫茫,白衣儒生的身影漸行漸遠,去往天命所在——九重天外取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