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竹塢内,一場雨,一座屋,兩個人,談論着一場似真非真的過往。
“後來又是如何?”
天不孤再次為歸柳公子斟上一杯酒,以敬這個故事,敬故事裡的首輔與國師。
“好友以為,後來該是如何?”歸柳公子手執杯盞,雪香舌入口清冽,倒不似尋常酒一般辛辣。
“吾想,他們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必然也做好了面對未來之準備。”天不孤道,“隻可惜,世道艱難,恐怕遠非他們所想的那樣簡單。後來,隻怕易分離。”
歸柳公子歎聲:“好友這般,容易讓吾等講故事之人難以繼續啊。”
所謂講故事,正是一個願講一個願聽,一個願抛鈎子,一個願咬鈎,如此一來一往,才為最佳。
上一次,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就碰上了一位絕佳捧場的人,隻是,捧場歸捧場,卻容易叫人心梗。
粉衣公子聽到首輔與國師漸生情愫,一副十分震驚的模樣,仿佛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樣。
待歸柳公子請他猜後續如何時,粉衣公子忽而沉默,最終給出來了一個答案:他猜兩人必能齊心合力,共抗艱阻,最終一起為國家效力,帶領國家欣欣向榮。
那時,歸柳公子還會笑,雖然這個後續太過美好了些,不過講故事人的心理實在是得到了很好的滿足。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會如粉衣公子那般捧場。這次,他便碰上了一個不太捧場的人。
天不孤掩面輕笑:“該叫好友知曉,不是人人都願咬鈎的。”
歸柳公子無奈之下,又将後續細細道來:“後來,他們自然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看起來,是吾猜錯了。”
“不,好友并未猜錯。”
“年少生情,可抵外患,終抵不過時歲消磨 。”話語莫名帶上了一分沉重,歸柳公子将酒盞放下,倒扣在桌上,“國師怨首輔手段狠辣,首輔怨國師不懂自己,最後,國師叛國而逃。”
天不孤一怔,不知是因為這故事的結局,還是因為那一扣,他分明看見,那杯酒尚未飲盡。但到底沒有多說什麼,隻是低低地笑出了聲:“吾想,好友并不适合做一個講故事的人。”
乍然,天際一聲驚雷,緊随而來的便是電閃雷鳴,雨勢漸猛,風聲呼嘯,千竹塢似乎也難以抵擋這樣的雷雨。
在苦境,天象總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什麼。
天不孤起身,緩步移至窗前,細細觀雨,随即轉身,粲然一笑:“看來,今夜有人将死。”
有人将死……
歸柳公子并未回應天不孤,反而盯着牆上微微跳躍的燭影出了神。他想,他知道今夜是誰要死的,他還是放任伏龍走上了死路。
之前,尚未至最後一步,他還可以告訴自己,惜命無錯。
歸柳公子遭遇了太多太多,過往并未讓他厭棄自己的生命,反而讓他越發重視自己的命。因為他知道,不管是什麼事,隻要他還活着,那麼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歸柳公子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一切,隻要他還活着。所以,他袖手旁觀,看着伏龍去死也毫無波瀾。
隻是,如今到了最後一步,他也會愕然:原來我真的能夠做到這一步,看着至交赴死,看着自己袖手旁觀。
隻是,心中當真毫無波瀾嗎?
蒼白的手顫抖着移向心口,原來,這裡已經這樣冷了嗎?
他恍然憶起霁遙的話。
神魔不容,天命注定孑然一身……
所以,果真如天命一般嗎?他這一生,注定失去……
一聲悶響,驚醒了出神的歸柳公子,天不孤不知何時已經回了座位,笑意吟吟地為他送上一杯酒:“吾觀好友神思不屬,不如試試一醉解千愁?”
他愣愣地接過了那杯酒,卻遲遲送不入口中。直到手上傳來一陣清涼,他才驚覺,手已經顫得端不穩這杯酒了。酒液透亮,似乎映出一張面目全非的臉。
天不孤并未出聲驚擾歸柳公子,隻是淡淡地注視着這位新任好友。楓岫主人傳信,要他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将這位好友留在千竹塢,卻并未說明原因。
天不孤起初是不願的,是楓岫主人送了一個人情,又做了擔保,保證來者絕對會讓天不孤感興趣。雖然楓岫主人一貫是如此自信滿滿的樣子,但天不孤還是起了好奇心,最後還是應允了。
但是,千竹塢内,他初窺人影,死神之眼看不出這個人的任何死角。按理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天不孤危機感陡升,幾乎一瞬便有了殺意,卻又立馬被人看透。
最後,天不孤還是卸下了防備,迎請貴客。楓岫主人沒說錯,這是一個能讓天不孤感興趣的人。
而如今,天不孤真真正正地對歸柳公子産生了好奇。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是一個天不孤看不透的人,是一個似冷漠又似多情的人,還是……
在天不孤的注視中,酒杯漸傾,一杯酒被歸柳公子撒在桌前,似乎又加重了室内的酒香味。
“這一杯,敬将死之人。”
天不孤忽視了歸柳公子言語間的沉重與顫抖,語氣近乎冷酷:“天降風雨,或許不是将死,而是……”
已死……
話未盡,天不孤飛速起身,身影如電,眨眼間便擋在了歸柳公子身前,一縷青絲順着風飄過,又在轉身刹那,不經意地飄至主人唇側,平白添了幾分邪氣。
“吾以為,好友踏足千竹塢之時,便做好了坐觀天命的準備。”
“吾原本也如此以為。”
事實上,豈止是踏足千竹塢之時便做好準備?他早在伏龍涉入江湖後便做好了這個準備。隻是,他以為他可以袖手旁觀的,但隻有到了這一刻,才明白,所有的準備在事實面前也會頃刻崩塌。
他不願伏龍死的。
事實就是,無論如何,他也不願伏龍死。
“天命注定,好友莫非要逆天而為?”
他一開始是為什麼會選擇坐觀伏龍去死呢?
歸柳公子陷入了沉默,是因為他知道,天命注定,伏龍必死。伏龍與即鹿不一樣,即鹿隻是天命中那一縷細枝末節,雖牽扯頗多,但影響并不大;而伏龍卻是身兼修補神柱之命,是當今局勢下獨一無二的人選。
所以,歸柳公子猶豫了,他可以救即鹿,因為救下即鹿并不會造成太多影響。但是倘若救下伏龍,可能會讓整個局勢生變。
更何況,四魌界規則未成,才有了他鑽空子的機會,可苦境早已形成了自己的規則,這般情況下,救伏龍幾乎等同于挑釁此界規則、此界天道。
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知道,若是全盛,他又怎麼可能将區區一個未成形的天道放入眼中?但偏偏,他如今非但不是全盛時期,還身負業力……
那麼,伏龍先生值得他冒這樣的風險嗎?
彼時,歸柳公子做出了判斷——不值得。因為不值,所以他強迫自己旁觀。
可到了如今,所謂的理智判斷刹那潰散,他心中隻有一個想法——他不要伏龍先生死。
初識伏龍,茶館相逢,隻以為是個尋常儒生,歸柳公子以為他們隻會是萍水相逢的過客。
直到伏龍先生踏足書肆,含笑問道:“此間可有《玄機神錄》?”
《玄機神錄》是歸柳公子來至苦境後,閑來無聊所寫,他将往事擇其一二,寫入了這本書中。書中内容自然跌宕起伏,可就像天不孤猜測的那樣,他并不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于是,銷量也是平平淡淡。
“如此奇聞異志,儒家弟子也會感興趣嗎?”歸柳公子躺在躺椅上,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位白衣儒生,許多人都将《玄機神錄》看作話本子一般的存在,這種話本子一樣的東西竟也會赢得儒家弟子的青睐嗎?
伏龍先生并未覺得被冒犯,隻回道:“竊以為,買何種書與吾是何身份并無瓜葛。”
“吾身為這書肆老闆,自然也有決定賣與不賣的權利。”歸柳公子十分任性地回道。
想來伏龍先生還未見過如此任性的老闆,面上流露出幾分驚愕,随之便是哭笑不得。但伏龍先生也是能屈能伸,柔聲問道:“那不知老闆怎樣才能将書賣予在下?”
“你可知道《玄機神錄》寫的是什麼?”
“正因不知,才會前來買書。”
“如若不知,又怎會對這本書感興趣?”
不依不饒的糾纏足以令人窒息,但伏龍先生依舊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隻是面上多少帶了些許無奈:“吾曾于他人居所無意間翻至此書,對書中所載上界頗有興趣罷了。”
“那依你看來,上界究竟是作者虛構的還是确有存在?”歸柳公子複問道。
伏龍先生:“吾不知曉,但吾想,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許多時候隻是吾等見識淺薄。”
歸柳公子還要再問,霈雲霓已是苦着一張臉過來了:“公子,您再問下去,這書就賣不出去了,咱這鋪子幹脆也别開了。”
歸柳公子一梗,最後還是沒多說什麼,隻是憋着一股悶氣,閉眼躺在自己的躺椅上,一句話也不吭。
霈雲霓好似已經習慣了老闆這副德行,熟練又熱情地招待着伏龍先生,好似伏龍先生是什麼貴客一般。剛被刁難過,又遭如此對待,伏龍先生頗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