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柳公子陷入了沉睡。
他睡了很久。
曲懷觞在照顧他的時候,總會回想起月族那一日。
他為什麼會面容大變?
他究竟修的什麼道,練的什麼法?
他為什麼會問火狐夜麟身後事?
曲懷觞從歸柳公子這裡獲悉了很多,但又陷入了更大的謎團之中。
他面色複雜地盯着床榻上的歸柳公子,滿心無奈:“好友啊好友,你讓吾拿你怎麼辦呢?”
火狐夜麟是和曲懷觞一起守着歸柳公子的,但他卻沒有曲懷觞想得多。
他曾經想過很多,譬如歸柳公子為什麼要接近月族?為什麼要放出那個人?為什麼……
為什麼要對自己那樣狠心?
所有的疑惑在歸柳公子倒向懷中的那一刻煙消雲散,不是不在意,而是,他有了更在意的東西。
火狐夜麟站在床邊,目光始終停留在躺着的那個人身上。
那天的場景曆曆在目,可火狐夜麟隻記住了歸柳公子倒在自己懷中那一刻。
他默默攥緊拳,不論歸柳公子有何目的,不論歸柳公子要做什麼,他會一直盯着。
他不會讓這個人陰謀得逞,也不會讓這個人死的!
歸柳公子并不知道他們的複雜想法,他陷入了夢境之中。
雷劫之後,他很久不曾夢到前世了,但前世依舊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讓他永遠難以掙脫。
這一次,他夢到了被自己埋藏的、試圖遺忘的過去。
他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的體内還有另一個人。
畢竟,這實在是很荒謬的事,誰會莫名其妙揣測自己體内還有第二個人呢?
哪怕一夢醒來身處異地,哪怕别人提及自己根本不記得的事。
前者,正常人可能覺得是夢遊,後者,大概可能會猜測自己是不是忘記了。
但是這個見鬼的世界就是那麼見鬼。
他第一次察覺那道聲音是在夜裡,星移漏轉之時,年幼的人握着書昏昏欲睡,直到腦海中出現一聲嗤笑:“什麼出息?”
他還以為是自己太困了,産生了幻覺,因為這一聲嘲諷後,他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直到後來,他聽到了度氏的兩個族人湊在一起悄悄議論。
“……來曆不明,突然出現……”
“不知道哪裡來的野種……”
流言難平,哪怕度氏的族長再怎麼整頓族中,難免有些人會不滿。
度修儀知道他們說的是自己,他也沒說什麼,悄然走過,剛好與那兩個人擦身而過。
兩個人頓時面露驚悚,可度修儀隻是含着笑意對那兩個人點了點頭,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窩囊!”
他的腦海中再次出現了那道聲音。
度修儀緩緩止住腳步,不管自己驟然停下給那兩個人帶來怎樣的恐慌。
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他會覺得是太困了,由此産生的幻覺,可以視而不見。
但是現在第二次聽到這個聲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可能是他困了,那麼,那道聲音是怎麼回事呢?
他嘗試着在腦海中問:“你是誰?”
沒有收到任何回複。
度修儀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沒有回應,他就時不時問上一句。
至于背後議論的兩個人,早就被他抛在了腦後。他不會将心思花費在這些無用到隻敢搬弄唇舌以作慰藉的人。
直到他聽到下人傳信——那兩個人死了,死狀頗為可怖,牙齒被不明外力敲碎,嘴被歪歪扭扭地縫了起來,看起來像個醜娃娃。
族長震怒,命人徹查真兇,卻遲遲查不出兇手,反而查出來了兩個人暗地裡诋毀度修儀的事實。
那兩個人的家人倒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攀咬度修儀,非要将這個黑鍋扣在度修儀的頭上,原因就是那天的莫名路過與莫名駐足。
場面頗為滑稽,直到他們鬧累了,度修儀道:“節哀。他們身死,非我所願,若這樣揣度可以讓你們好受些,那就按你們的想法來吧。”
一時間,許多人贊他慈悲,誇他仁心,反倒是幫着他斥責那兩家人不識好歹,兩邊居然也鬧出來了氣候。
後來,族長強勢鎮壓,那兩家人領了族中貼補,灰溜溜地離去。
但是族長也找上門來了。
度氏的老族長為了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族人站在了自己的“孩子”面前。
“哪怕他們連番挑釁,你也不該動用如此手段。”族長面色沉痛,将一段染血的布條推至度修儀面前。
度氏傾全族之力供養着神子,這段布料,隻有度修儀這裡有。
“父親。”度修儀的手指撫過那段布料,在鮮血處反複摩挲,“你要為了他們懷疑我嗎?”
“我永遠不會懷疑你!”族長語氣堅定,似乎是要證明自己的話一樣,他又搶過那段布料,一團火燒了起來,将破碎的布料燒成了灰燼。
證據自他手中而來,亦在他手中焚毀。
“那是可憐嗎?父親在可憐這些玩弄口舌之徒?因為可憐,所以要來質問我嗎?”度修儀輕聲問道,好似有些疑惑不解。
族長沉默許久,才顫抖着聲音道:“他們是你的族人。”
“所以,我對他們很寬容。”度修儀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話能給别人帶來多大的惶恐一樣,他又一次強調,“父親,我給予過他們寬容,但他們視若無睹。”
“于是,你收回了這份寬容,是嗎?”看似疑問,實為笃定,族長笃定了是自己的“孩子”憤而殺人。
度修儀微微颔首,竟然認下了這個罪名。
他的點頭令族長倉皇起身,在他不解的眼神中,這位老族長撞歪了桌子,邁着淩亂的步伐離去。
“你把老頭子吓壞了。”
腦海中的聲音帶着幸災樂禍的笑,罪魁禍首終于願意露面了。
度修儀揉了揉額頭:“吾是在為你收拾首尾。”
“吾不需要!”腦海中的聲音十分驕傲,度修儀莫名感覺,如果對方有尾巴,一定能翹上天。
所以,他會有尾巴嗎?
度修儀有點興奮地想着。
但結果讓度修儀失望了,對方不是他想象的鬼上身或是什麼的,不過也是更有意思的事了。
原來,他們從生來就是一體的啊。
一體雙魂,實在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到度修儀起了壞心思,有些不想做的事就推給對方去。對方有點單純,可能是沒怎麼出來過,所以每次一釣就上鈎。
不過放對方出來也有點麻煩,他總是不知道拿捏好分寸,以至于度修儀經常要為對方收拾爛攤子。
可對方還是有些不滿足,一直在他腦海中喋喋不休,吵得度修儀頭很疼。
所以,度修儀送了對方一個名字:“别言。”
簡單粗暴的名字讓對方很生氣,但他拿度修儀沒辦法。最後,隻能努力争取不跟着度修儀姓,挑來挑去,他自己挑了一個字為姓:易。
這樣的歲月靜好停留在成年那日,此後歲月不堪提,隻記得那日自天梯跌落,見到多年好友的屍體,度修儀不明白,難道他隻配這樣的結局嗎?
腦海中适時出現一句:“他們讓你傷心了。”
“你不願意,就換我來!”
他還是有些懦弱,所以,他逃避了,将神識隐于腦海深處,将軀殼讓與易别言,不問,也不看,任由易别言施為。
易别言的手段總是有些血腥暴力,如果是原本的度修儀,一定會想盡辦法攔阻,但是自暴自棄的度修儀放任了。
直到入目猩紅一片,直到易别言神思幾度偏離,度修儀費盡心思将其拉回。此時,他恍然驚覺,在他将屬于自己的責任推給易别言之時,也一并将危機推給了對方。
易别言被盯上了。
幾度入侵的神思锲而不舍地蠱惑着易别言踏入深淵。
到了這個時候,事态已經不是度修儀能夠控制的了,他想挽回,但易别言卻不同意将身體還給他了。
無可奈何之下,度修儀強行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易别言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宣洩着不滿。
然而,度修儀前所未有的強勢,忽視了易别言所有的不滿,将易别言鎮壓在自己體内,再也沒将他放出來過。
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隻是那時候的他,居然還幻想着自己還能擁有以後。
祭神來見過他,神明凝視着熟悉又陌生的孩子,淡聲道:“你終于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
“你還要繼續嗎?”祭神問道。
度修儀輕輕笑出了聲:“退一步,對不起他,也對不起我自己。”
事已至此,真假對錯,早已無力分辨。但既然已經到了最後一步,他總不能再辜負曾經的付出,總要為曾經的自己讨一讨公道。
哪怕注定要失敗,哪怕需要背負一身罪孽。
他無法從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腫窺得半分神明的情緒,恰如曾經拼盡全力,攀登天梯也無法得到任何回應一般。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作為你的父親,吾會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