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從父乃死節之臣,”謝公綽終于睜開眼,他開口語調老邁,神完氣足,“可歎兩虎相争,而今唯剩李氏一門顧盼自雄。他李令馳親率六軍橫渡沔江而來,來者不善。仲茂所言不假,隻是咱們唇亡齒寒也是真,或是韬光養晦,或是一擊而中,除此之外别無選擇——伯扶,眼下合铎州嶺南之力,咱們能否與李氏争個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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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公,信中說蕭權奇尚未捉拿歸案,還請明公再寬限些時日。”
大帳之内,軟塌之上,李令馳手捧土簋,執箸剛要夾簋中湯餅,聞言視線往趙雲清處一偏,“蕭權奇?”
趙雲清跪坐躬身,将先前來信梳理一番:“此人乃是洛都前五官掾蕭潭之侄,是個寒門。公冶骁抓着他私通五部的把柄,原是要與之串供,順理成章推給謝氏——”
“啰嗦。”
趙雲清一窒,跪在另一側的裴雲京聞言瞥了一眼,接上話來,“聽說此人已在城破之時被一箭貫首,豈知死的竟非他本人?”說着他端起酒壺,往案幾上的紋銀羽觞中倒上淺淺一層酒,“說來先前末将與賈校尉閑聊,他還道那蕭潭似乎欠了公冶校尉一些酒錢。”
青田美酒汩汩而下,其聲清脆,趙雲清眉眼一動,頓時了悟,“人死債未清,隻怕是追債去了!”
“謝氏倒台,他公冶骁當記首功,”李令馳掃過裴雲京,接過羽觞一飲而盡,長歎道:“來日他班師回朝,寡人可還要沾他的光,為他辦一場威風八面的慶功宴才好!”
“哼,不過功高震——”趙雲清戛然而止,随即跪了下去,磕出沉悶的一聲響。
“怕什麼,”李令馳不看他,卻是笑出聲,愈發和藹,“咱們的主上不也如此認為?”
“所以他對安濤期許甚高,那日院中密談,倒不知悄悄委以何重任?”
剩下的湯餅有些浮囊,李令馳擱了箸,追着裴雲京的話回味無窮。
“隻是他專挑最後一句說與外人聽,可見其貌是情非,倒也不見得多信任别人——”裴雲京話鋒一轉,不由一哂,“不知這主上的氣量,有沒有明公簋中的湯餅大?”
“亂世之中,他還想做賢君不成?且那安濤素來以禮法之名滿天下,寡人瞧他倒是樂得做天子的手中刀,”李令馳一手拿巾帕擦嘴,褶皺的指尖點點左右二人,像是敲打,“哪天他将爪牙磨得鋒利無比,誰上來怕都得挨一下!”
“慕容氏不過殘枝敗葉,微風一吹便都散了,”趙雲清心下一沉,忖度着眼色,見縫插針地找補,“憑他什麼望京刺史,三州兵馬也不過明公麾下半數,優勢在誰自是一目了然!”
“三州兵馬,哪三州?”
這又問住了趙雲清,明公言外之意難琢磨,他便又向對面的裴雲京求助。
那裴雲京正垂着眼,他似瞧見趙雲清的神色,于是輕咳一聲,道:“師州刺史病故,國不可一日無君,明公即将入主铎州,若在此之前能先下一城,來日與崤東連勢,這天下便是明公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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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铎州謝府,謝雲山聞言登時拔起身,拱手急切道:“父親不可!”
兄弟連心,謝遠山也點點頭,“父親,六軍之外,崤東也還有七郡,”他頓了頓,有些不情願道:“遑論李令馳手中尚捏着慕容氏這枚棋子,也算是師出有名,不到萬不得已,咱們切切不能做那出頭之鳥!”
洛都謝氏已無回天之力,謝公綽誠如猛虎失其左臂,他要搏,可惜眼下兵力實在不容他存僥幸之心,胸吞雲夢說不過三兩句,父子三人又陷入僵局。
片刻,謝公綽還欲再說些什麼,突然瞧見正堂之外,自院門進來個僮仆。
眼下冬至剛過,尚未及正旦,還遠不到朱門間互送年節賀帖的時候。五部陰霾籠罩江左,卻憋着不下一星半點的雨水,入冬以來的幾場暴雪反将地裡的秧苗凍得全然沒有生路。天災人禍逼得這片魚米之鄉成了赤地千裡,屋漏偏遭連夜雨,還有那些橫渡沔江,千裡迢迢來與他們共分田地的北方士族——有寒冬如此,注定誰家也不會有豐饒的餘糧。
僮仆匆匆的身影盡收眼底,謝公綽将手擱在案前輕敲,千頭萬緒難得其解,他道那溫賢王燃眉之急又求登門,心下不由松動,“利害關系既已如此分明,那咱們便還是要接下慕容述的名刺?”
順着謝公綽深遠的目光,兄弟二人也察覺到堂外的僮仆。
謝遠山被二弟擋住大半視野,便也站起身來上前與他并肩,注視着僮仆進門。
那僮仆偶然擡頭,不知堂内發生何事,卻見二位公子侃然正色,如此陣仗難免讓他亂了分寸,跨過門檻時還險些絆住自己。
“禀老爺,二位公子,”進門之後那僮仆便慌忙調整身姿,恭恭敬敬跪下道:“鄄州刺史朱晏如來遞名刺。”
“朱晏如?”兄弟二人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對視之後異口同聲道:“他來做什麼?”
嶺南六州向來統屬介州刺史玉生白所節制,政務往來也自有他出面,鄄州雖離铎州更近,铎州謝氏與鄄州朱氏卻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關系。況且朱氏與前太尉庾阆蘭友瓜戚,風聞而今又想投入護軍李令馳門下,于他們而言實在是敵非友。
兩位公子齊聲高喊,那僮仆便又有些慌,但他哪裡知道公子們想問什麼,支支吾吾半晌隻瑟瑟道:“仆不知。”
“父親,會不會是永聖帝派來——”片刻,還是謝雲山先轉過頭來,隻見謝公綽不知何時也自獨榻上下來。三人對面沉默須臾,便聽謝公綽開口:
“慕容述是皇族,說我謝氏目無天子又如何,世家大族又有哪個将他慕容氏放在眼裡?”說着他看了眼謝遠山,随即緩步向門口走,“既是鄄州朱氏登門來訪,咱們且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