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四更。
拓跋弘一夜未眠。
太和宮守夜的宮人戰戰兢兢聽候吩咐,隻隐隐看到屏風前踱步的帝王,絡迦一開始隻當是軍情緊急,送走了慕容白曜,又接連傳喚幾位大臣,之後,也不見任何喜色。
清晨,醫官李修從昭甯宮趕來,絡迦順帶詢問了幾句,李修低聲說,“昭儀到底是心疾加重了病症,有我和陵遊守着,卻總要極耐心地調養,尤其不能再受刺激,否則恐怕有性命之憂。”
“大人對陛下也這樣說的?”絡迦急忙問道。
“自然不敢隐瞞。”
“哎呀,大人糊塗啊。”絡迦警惕地瞥了眼四周,壓低聲音道,“陛下近日為柔然犯境本就憂慮,如今昭儀又纏綿病榻……豈不是更加心力交瘁?不如将病情說輕些,就說昭儀隻是偶感風寒,三五日便能痊愈。”
“怎麼可能?心疾不除,莫說三五日,昭儀這病大約三兩年都好不了。何況心病仍需心藥醫,臣怎麼能诓騙陛下?”李修皺起眉頭,連忙反駁。
絡迦長聲歎氣,“奴婢不妨同大人交個底,眼下柔然大軍壓境,陛下一心讓昭儀随軍伴駕,倘若為了兒女情長贻誤戰機,就是你我的罪過了。”
“如此這般,昭儀豈能安心休養?舟車勞頓,恐怕病情更重。”
“倘若大人如此說,就算昭儀在宮中養病,陛下隻怕心中挂念,這萬一耽誤了軍中大事,莫說你,昭儀擔待得起嗎?”
李修皺緊了眉,想起昭儀對他的吩咐,他今日來,不止因為帝王召喚,還替昭儀帶了話給帝王。
這話又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寝殿的門突然被推開,苗喜從裡頭出來,低聲向着絡迦說,“陛下久等了,快讓大人進去吧。”
李修深吸一口氣,擡腳跨過門檻。殿内燭火昏黃,拓跋弘倚在榻上,手中握着半卷戰報,指節因用力泛白。
“昭儀恐怕得靜養……”李修話音未落,便被一聲冷笑截斷。
“李卿替她勸朕将她留在宮中?”拓跋弘猛地起身,“這就是她思前想後一整天的意思?”
李修跪地,額頭緊貼冰涼的地磚,“陛下息怒!勸昭儀靜養,是臣身為醫者的建議,昭儀她,确實有話托臣轉達……”
“她有什麼話說?”
“昭儀言她與陛下的恩怨,與旁人無關,陛下倘若逼迫,她必會無所顧忌,絕君所念。”
“無所顧忌?她身子怎麼樣了?”
“自上次小産,下紅之症纏綿不愈,這幾日愈發嚴重了,臣已用了固元止血的猛藥,仍舊是時好時壞……”
拓跋弘瞳孔驟縮,将戰報攥得簌簌作響,喃喃說,“朕去瞧瞧她。”
昭甯宮的熱鬧随着昭儀弑君那日起似乎永遠的消失了,藥氣卻一日重似一日,拓跋弘每次走到這裡,都會産生無所适從的悲哀。
他大步掀簾而入,玄色大氅上還殘着未化的雪粒,不由分說地接過岚風手裡熱氣騰騰的羹湯。
昭儀半倚在榻上,蒼白的面容在搖曳燭火下恍若透明。
他屏退衆人,低頭吹着湯匙,“還想吃什麼?”
封蘅抱緊膝蓋蜷縮起來。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拓跋弘粗重的呼吸聲與羹湯輕晃的漣漪。他舀起一勺,卻見她别過臉去,聲音像浸透冰水的綢緞,“你為何就是不肯放過我?”
羹湯在碗中蕩起漣漪,拓跋弘喉結動了動,“先喝藥。”
瓷勺遞到唇邊時,封蘅突然擡手打翻藥碗,溫熱的羹湯潑在虎口和衣裳上。
“就算是仇深似海,此生難平,憎我如仇雠,也得有力氣報仇,不是嗎?”他又舀了一勺,聲音愈發低沉沙啞,“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嗎?倘若殺了李壑讓你暢快,就是十個李壑,就算是慕容白曜,朕也會讓你如願!”
昭儀癡癡笑了起來,她并非諱疾忌醫,又非一心求死,她已經努力在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