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外之意,全憑造化。
封蘅攥緊了帏帳邊緣,聽見自己心跳聲與炭盆發出噼裡啪啦的輕響融合在一起,絡迦遞來的銅盆裡,沾血的布條浸在溫水中,泛起層層暗紅。
榻上的人睡着了都還皺着眉,此刻如此狼狽脆弱,她望着他緊蹙的眉峰,伸手替他拂開額前汗濕的頭發。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時,他睫毛輕顫,夢呓般喚了聲她的名字。
絡迦捧着藥碗進來,見這光景便又紅了眼眶。
“别哭了,有什麼用。”封蘅回過神來,冷漠地看着他。
絡迦被這訓斥吓到,岚風趕忙上前幫忙,接過藥碗。
拓跋弘微微睜開了眼,隐約看到了封蘅。
“把藥放下,都出去罷!”她聲音發緊。
“昭儀……”絡迦與岚風都沒有動身。
“你們怕我害死他?是他自己讓我來的。”
“奴婢不敢。”岚風拽着絡迦走了出去,待帳中隻剩兩人,拓跋弘半睜着眼,瞳孔裡映着她模糊的影子,“别走……”
“陛下喝藥吧。”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向他。
拓跋弘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險些使她跌了藥碗,她才發覺他掌心燙得驚人,但臉上還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朕就知道,你舍不得朕死。”他在高熱中竟還有心情開玩笑。
下一秒,他就洩氣一般地松開了手。
她垂眸避開他的目光,将藥碗擱在榻邊。
“阿蘅喂我。”拓跋弘掙紮着坐起來,傷口處的疼痛已經模糊。
她依言端起來,拿了湯匙一勺一勺喂他,又抽出絲帕來替他擦去嘴角的藥痕。
“阿蘅的身子可好些了?”拓跋弘小心翼翼地問她,見她不說話,他又繼續說,“讓你來,是想着就算是死,死前再見你一面,也就無憾了。”
湯匙碰到瓷碗發出輕響,封蘅垂眼盯着藥汁表面晃動的倒影,卻被他突然攥住手腕按向自己心口,她觸到他鎖骨下方猙獰的箭傷。
“疼嗎?”
“比起這裡。”他另一隻手覆上她心口,隔着層層錦緞,她感受到他指尖的顫抖,“這裡疼,才更要朕的命。”
“陛下這些花言巧語,還是留給其他人。”她甩開他的手,輕蔑地看着他,“我來隻是看看你死沒死,母後答應了我,太子登基之後,魏宮裡不會再有子貴母死。真可笑,想死的人死不了,活不成的人千方百計也想活下去。”
“母後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實現嗎?”
“我沒打算信她可以做到,可至少目前為止,母後言出必行。”
拓跋弘陷入了沉默。
帳外風沙驟起,吹得牛皮帳嗡嗡震顫。兩人沉默良久,封蘅才緩緩開口,“陛下靜心休養,臣妾在武川相候。”
“别走……”拓跋弘紅了眼,聲音輕得像羽毛,“好歹陪着朕,一個晚上也好。”
封蘅與他四目相對,她覺得自己的心在四分五裂,她厭惡自己驟然生出的憐憫之心,更加後悔千裡迢迢來到這裡。
她對他還能有什麼期待呢。
每陪着他一刻,應付他的話,她就更恨自己一分。
“要是朕熬不過去……”拓跋弘苦澀地看着她,“就當你對朕的恨一筆勾銷,好不好?還有一件事朕要托付給你,朕有遺诏讓皇叔子推監國,不管母後什麼态度,馮家那群黨羽一直圖謀遷都南攻,朕若是死了,就算是母後提議,你必須與衆宗室一同反對遷都,所謂星落六鎮,月照平城,六鎮是大魏的根骨,倘若舍棄平城遷都長安或是洛陽,北部柔然就不可控了。”
他不知道昭儀聽進去了多少,到頭來,他最信任的,不過是她罷了。
“我一個深宮婦人,不管誰掌權,誰會在意我支持反對?”
“你代表了渤海的士族。”拓跋弘微閉上眼,“你兄長何其聰明的人,以為辭官就可以天下太平,可既然上了這架戰車,就沒有下場的機會了。以前朕心存僥幸,以為把你父親調至閑職,讓封家與馮家逐漸斷絕往來,就可以無虞,誰知這千絲萬縷的聯系根本斬不斷,朕知道朕的取舍傷了你,可那時候,已經是朕能想到的最優解。”
“我可是封家人,你以為形勢之下,我會為了你的遺诏把封家置于險境嗎?”
“朕隻求你盡力而為。”
“你沒有立場要求我做這些。”
“就算是為了禧兒……”
“别拿孩子做說辭。”她打斷他。
“大魏的百姓,一旦兵戈四起,多少人流離失所,稚子哭碎斷壁,老弱委頓荒途,白骨露野,阿蘅若見這千裡哀鴻,一定于心不忍。”
封蘅别過臉去。
他知道她一定記在心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