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從營帳的縫隙透出來,拓跋弘睜開眼,看見封蘅趴在床榻旁睡着了,他唯恐驚醒她,指尖輕輕拂過她發間沾着的草屑,最終落在那支将墜的玉簪上。
帳簾被驟然掀開,碎金似的陽光裹着涼氣,她的睫毛猛地一顫,随即睜開了眼。
“奴婢們來服侍梳洗。”絡迦和岚風走進來,封蘅順手把玉簪取下,漆發散落開來。
帳中彌漫着晨起的清寒,岚風遞來的巾帕冒着熱氣,昭儀的長發松松挽起,玉簪重别回發間,拓跋弘一時失了神,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與她平靜地相處。
封蘅的手貼在他的額頭上,見他高熱退去,微微松了口氣,拓跋弘笑着看着她,“朕好多了。”
她有些僵硬地躲過他的目光,“既然如此……”
“絡迦,朕要與昭儀用膳。”拓跋弘打斷她。
帳外軍竈的炊煙混着米粥與肉湯的香氣飄進來,絡迦捧着食盒走進來,岚風接過來打開放在案桌上。
“你們都下去吧。”拓跋弘沉聲吩咐。
封蘅垂眸布菜時,碗裡的粟米粥騰起熱氣,她将調羹放進他掌心,指尖相觸的刹那,拓跋弘說,“坐近些。”
“我還不餓。”
拓跋弘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遞到她唇邊,見她怔愣的模樣,“張嘴”,他的聲音低下來,帶着幾分不容抗拒的柔和。
她擡眼望他,目光撞上他眼底翻湧的暗潮,調羹觸到她的唇瓣,帳角銅鈴輕晃,不知是風還是心在動,總之,這勺粥喂得那樣慢,慢到能數清彼此交疊的呼吸。
“我自己吃。”封蘅倉促地咽下,帳外傳來絡迦的通報聲,言賀辛熬好了藥,拓跋弘充耳不聞,用指腹輕輕拭去她唇畔沾着的一點粥漬。
他的呼吸帶着滾燙的藥味,比記憶裡任何時候都要真實。
她的心亂了。
拓跋弘輕輕吻住她的唇,她有些急促的呼吸撲在他臉上,一瞬間他眼睛濕潤了。
他的手緩慢遊弋到她的小腹,像面對着易碎的稀世珍寶,極盡溫柔。
封蘅不自然地掙紮開,她擡起眉,很快又躲閃他的目光,随及起身整理衣裳。
拓跋弘愣住,即便是生死之間,她重新接受他怎麼會這樣輕而易舉呢,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她來了,他今日身子也覺得好轉了,這豈非是上天的寬待嗎?
“阿蘅能陪着朕,朕已經心滿意足了。”
封蘅沒再說話,隻覺得自己有些狼狽,相對無言又有什麼意思呢,她來這裡,除了羞辱了自己的心,又有什麼意義,“陛下身子要緊,不必對臣妾勉強,倘若是因為愧疚,更加不必。”
此時此刻她的說話方式、語氣、以及斟酌妥當的句子,多半是思量好的。
想到這裡,拓跋弘覺得胸口堵了石頭,開始窮追不舍,“朕沒死,讓你失望了。倘若當初真讓你嫁給崔琬,就算此刻是同樣的狀況,你也不至于這樣痛苦,這樣看來,朕還真是悔不當初!”
封蘅詫異地看向他,不解他突然的刻薄與陰陽怪氣。他這才察覺這話多無理取鬧,方才讓她心腸軟了些,好端端的又提起崔琬做什麼?他愣了愣神,緩了語氣,“朕把你看得太重,才……”
這話愈發刺痛了封蘅,她卻恍若未聞,臉上依舊溫和平淡,無波無瀾。
“阿蘅。”帝王又低低喚她,心中酸澀不堪,半晌才說,“阿蘅豈不知,自始至終都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都是朕小心眼,可阿蘅得包容朕這份窄心腸。”
“陛下還是專心養傷吧。”
她站起身來向着帳子外走去,再多待一刻都唯恐自己失态,掀開帳子的那一瞬間,淚水洶湧而出。
岚風候在門口,剛要開口,卻見她擡手制止。
絡迦吓了一跳,忙問怎麼了,封蘅什麼話也沒說,走得離營帳略遠了些,鹹澀的淚混着沙塵落進嘴裡,目之所及,四下蒼涼孤冷,偶爾有幾堆未融化的雪顯得觸目驚心。
日頭已升到中天,胡楊的影子在沙地上縮成小小一團。
拓跋澄的腳步聲停在丈外,昭儀的聲音輕得像要碎在風裡,“純陀在哪兒呢?好久不見,她該要長成大姑娘了。”
“她在不遠處的營帳,日日記挂着昭儀,隻是未有傳召不敢擅來。”
“今天把她帶來吧。”封蘅轉過身來,“讓她随我回平城,一個姑娘家整日随你在軍營受苦,實在是委屈她了。”
“昭儀要回平城?那陛下……”
“陛下已經好轉,何況我在這裡也沒什麼用處。”
拓跋澄踯躅片刻,“臣這就把妹妹帶來。”
帳内傳來器物輕響,苦艾混着附子的氣息飄來,岚風接過昭儀脫下的披風,賀辛說帝王又有發熱的迹象,還得警惕如昨夜一般兇險,她那辭别的話哽在喉嚨裡,繼續在人前表演一個舉止得體的皇妃。
待衆人退下,拓跋弘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聲音沙啞得如同被風沙磨過,“朕……朕不逼你了……軍營多有不便,你就在武川等着朕,好不好?”
她“唔”了一聲。
“明日何時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