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平城那日,城門早被百姓圍得水洩不通。拓跋弘騎馬從宣陽門入城,途徑雙阙、太廟、社稷壇,一路返回魏宮。
玄色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百姓們興高采烈地仰望他們的君王,歡呼聲如浪濤般自城頭湧向承明街,燈籠從城頭一路蜿蜒至宮阙,平城的金粉氣息恍若星河倒懸人間。
宮門前,太後率百官相迎,皇叔子推捧着玉盤上前,“陛下此次西征大捷,實乃我大魏之福!當大赦天下,以彰陛下聖德!”
帝王便下诏大赦天下,廣開糧倉,開放濯龍苑三日,供百姓賞燈遊園,與萬民同樂。
宮宴設在南宮的玉堂殿,鎏金燭台上百燭齊燃,将丹墀照得亮如白晝。群臣高呼萬歲,玉盞相撞聲清脆悅耳,各色珍馐擺滿長案,宴至半酣,樂師奏起凱旋之曲盈耳,帝王推杯換盞,這是自登基以來,最熱鬧的一次宮宴。
宴席散場的後半夜,拓跋弘在昭甯宮的廊下尋得昭儀,她正倚着朱欄百無聊賴。盛大的狂歡之後,見到此情此景,帝王覺得武川和盛樂發生的事更像是一場夢,但那個簡陋湯餅攤前的恩愛與充盈讓他的心情變得無限柔軟。
“在想什麼?這般入神。”他走到她身邊,輕聲問道。
封蘅回過神來,“高姐姐剛把禧兒帶回去,他太吵鬧了,我在這裡清淨會兒。”
“朕在想盛樂的上元,還有那兩盞暖歲燈。”拓跋弘目光溫柔地看着她,“比起宮中的奢華,倒更懷念那份質樸的熱鬧。”
封蘅微微一愣,沒再說話。
拓跋弘在她身旁坐下來,廊下的風不時穿過欄杆,卷着殘雪撲在兩人衣袍上,昭儀将披風攏緊,遠處仍有零星的絲竹聲飄來,襯得此處愈發寂靜。
“過幾日把禧兒接回來吧,總讓甯甯養着也不像話。”
“高姐姐比我會照顧好他。”
“你畢竟是他的母親。”
“或許吧。”
“怎麼就或許了?”
“陛下一定讀過《鄭伯克段于鄢》。”她喃喃說,“不是所有母親都對孩子有愛,有的時候是恨,有的時候……很複雜。”
“是因為朕變得很複雜嗎?”拓跋弘的語氣變得酸澀。
“我不知道……”
他突然攬住她,貼着她的耳邊,“你能說這些,朕已經很滿足了。朕不求回到從前,隻求能永遠如今日這般坦誠。”
我不知道……
這是她心裡的話,可她心裡此刻像壓了石頭,說不出任何話,她難以啟齒,有時候他說這些看上去出自肺腑的話,是不是都是出自她仍有利用價值的考量。
“在盛樂時朕很高興。”拓跋弘的聲音悶在她發間,“那時朕就在想,若有朝一日能與你走遍大魏山河才好。”
他喉結微動,呼出含着酒氣的白氣在她耳畔凝成細小的水珠,他察覺到懷中的人如繃緊的弓弦,脊背僵直得幾乎要硌疼他的手臂。
廊下的風卷着殘雪灌進來,将兩人間的寂靜凍得愈發沉重,拓跋弘試探着喚她,聲音裡帶着惶惑,“那個夭折的孩子……是朕不好……朕期盼着咱們有個公主,你和朕的公主……”
“别說了。”昭儀僵硬地打斷他的話。
拓跋弘的話音戛然而止,喉間未說完的字句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
昭儀猛地推開他,廊上的燈在她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紋路,“陛下該回太和宮了。”
一趟武川之行,在盛樂時她以為自己真的放下了過往,可回到平城才發現,那些痛苦的記憶腐蝕着她,滋養并壯大着她心中與日俱增無法擺脫的仇恨。
或許隻是上天給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她最愛的人同時是她最恨的人。
世間多少夫婦相互惱怒,相互憎惡,卻還要同床共寝。
做一對怨偶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反而是理所當然。
韓貴人挺着肚子在端門與昭儀偶遇,幼澄撲進封蘅懷裡,她蹲下身來,小公主仰着頭環住她的脖子,“昭儀母妃去哪裡了?”
“武川。”她笑着親親她的臉頰。
“武川是哪裡?”
“是大魏的邊地。”
“為何去那麼遠的地方呢?是去找父皇了嗎?”
她點點頭,“母妃還給幼澄帶了禮物呢。”
說着,純陀從袖中取出個小巧的布包,展開層層素絹,裡面躺着兩對用紅繩系着的羊骨雕。羊骨被打磨得圓潤光滑,雕刻的小羊神态憨态可掬,羊角處還細心地綴着兩顆琉璃珠,在陽光下泛着細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