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好氣地掀開被子踩在鞋上,黑黢黢的眼珠子随着張畢現移動,把人盯出冷汗。
憋着股子氣穿鞋到他跟前,伸手取來茶碗,高舉壺倒茶,茶水濺的張畢現頻頻眨眼,偏生他不躲開。
一口悶下茶水,茶碗“啪”地撂在他手邊,吓得張畢現一哆嗦,知道李須韫正看他,别開臉尴尬地摸起鼻子。
扯下挂在衣桁的外袍穿好,用木簪盤起頭發,耐着火氣說:“待我買了烤雞,胡餅夾驢肉便出城。”
說罷用長布裹好血刀背上,走到門口還是有些口幹,折回去再喝了碗茶。
她垂眸向下,對着木頭一般僵坐的人道:“你走不走?”
“……走,走。”主要是李須韫身上怒氣駭人的很,張畢現一時被懾住,腦子發懵。
立馬起身走到門外透氣,見李須韫關好門,當即跟上他快步下樓。
到了街上,李須韫嫌烤雞店熱,在店外陰涼處啃着胡餅,視線飄向對面逛起來的張畢現。
見他停在賣糖葫蘆的小販面前,不買也不問,呆了一會就走。
心想着事沒看路,忽的唇被硬物擠開磕到牙,泛着絲絲甜。
張畢現呆愣地望着用糖葫蘆堵他嘴的李須韫,張嘴說話卻被塞入糖葫蘆。
“拿好,我這胡餅夾肉很燙。”她皺眉單手捏着冒熱氣的胡餅,催他拿住竹簽。
舌尖抵着包裹紅果的糖稀,張畢現默默接住竹簽,時不時偷瞄幾眼大口吃餅的人。
兒時阿娘每每從書院送飯回家時,都會帶上一串甜甜的糖葫蘆給他。
自從他們離去後,他沒再碰過此物。
曾經甜蜜到心生愉悅的一串糖葫蘆,多年了他隻覺甜意之下藏着逐漸泛苦的慢性毒藥。
如今甜不是甜,苦不是苦。
李須韫擡眼看他,“不好吃?”總看她做什麼?
“好吃,甜津津的。”剛入嘴是一股甜味,現在苦的直鑽心。
“……不喜歡就丢。”
李須韫擰眉,所以,方才他真就是看看,沒有絲毫想吃的欲望。
“沒。”咬下一顆裹着酥脆糖衣的紅果,張畢現對李須韫笑了下。
既然他堅持,李須韫也不在說,回到店裡問烤雞的進度。
望着大步流星入店的李須韫,張畢現半阖眸子咬開紅果,盯着流淌光亮的外殼眼睫輕顫。
取了烤雞,李須韫帶人七彎八拐來到臨近城下的偏處。
掏出一早備好的青灰大布,她拍了拍肩膀示意張畢現上來。
午後豔陽高照,城牆下,他的影子完全蓋住李須韫。
有些不太确信,他問道:“背我嗎?”
“嗯,背你,然後翻牆出去。”
看他有些扭捏的神态,李須韫滿肚腹诽,指着牆上神色嚴謹巡視的官差,“扛着你我腿不好發力,我們出去得快。”
“倒是成你背我了……”他小聲說,靠近李須韫。後者頭動了動,沒轉回去。
“抓緊我的烤雞,别掉了。”背好人,把油紙包讓他提着,展開大青灰布蓋住兩人。
視野頃刻暗下,有些不适的張畢現額抵在李須韫肩上。不多時感到一股失重,當即摟緊。
被勒的差點吸不上氣的李須韫嘴一抽,腳下噔噔不停,幾下便翻了出去。
站在牆上的巡邏兵直覺牆面好似有一瞬扭曲,走上前察看卻沒發現有異。
離城有段距離把人放下的一件事,就是拿回烤雞拆包開吃。
身旁飄香的肉味讓張畢現不自覺咽了口唾沫,但他不好去跟李須韫讨要。
瞧他吃雞跟拆骨無兩樣,他不敢。
何況,他們不熟。
加快腳步沿河往下走沒幾步,入目是衆多巨石堆疊的場景。
“遠占縣不是會見地龍翻身之地。”
他走上廢墟,昨夜蒙滿黃塵的天此刻透出清澈的藍。
蹲在碎石塊中挖掘,捧起沙土在鼻下輕嗅,對身後跟來的人說:“有淡淡的硝石味,昨夜應是人為炸山。莫不是之前那些螝?”
視線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李須韫狀似了然地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狗鼻子?這都能給他聞出來,昨夜可是及時撒過香粉的。再不濟,她還拿着一包香味十足的烤雞!
“哇!好香!”
忽地,不知哪傳出一道孩童驚喜的聲音,廢墟上的兩人雙雙扭頭找尋,最後在遠些的石堆上發現一群孩童。
那是一群估摸七八歲的孩童,身上有些破的衣裳舊的發白。
也不知跑哪打滾去了,每人小臉都蹭着黃土,讓李須韫想到取烤雞的土窯。
“好餓啊——”扶着巨石的小女童捂着肚子,在烤雞散發的肉香中吞口水。
身邊牽着她的是這群孩子裡最高的,名叫阿弎。
見小女童渴望地看着坡頂上那陌生郎君的烤雞,摸邊全身也翻不出能易換之物。
也是年紀不大,她沒想隻是今早和大夥兒出來玩,卻遇上閉城一事,任她如何求情守城人都生硬拒絕,不予進入。
此時帶着快餓上一天的同伴們,心中着急,可周邊皆是無果樹,沒一點可摘的。
阿弎糾結地望向李須韫,心裡慌張,害怕和羞澀攪得難受。
上方,張畢現瞧出阿弎的難堪,有心幫助卻也拿不出分毫。
數了一圈發現足有十位小孩,心裡也發難。就算問李須韫借烤雞,也是不夠分的。
況且看他拆骨那般吃法,也不一定能借來。
在阿弎内心掙紮,張畢現飛速思索中,李須韫咽下烤雞的最後一塊肉,舉着包骨頭的油紙,目光從張畢現身上流轉到那群一言不發的小孩上。
“小孩,你們不回家到這來做什麼?”她的問話一下子拉回一大一小的注意。
阿弎擡頭,心道這位郎君好似天上來的仙人一般,模樣可真好看。
腰上環着一雙手,阿弎低頭見小女童委屈想哭的表情,又看了其他幾位捂着肚子,強忍淚意的夥伴,硬着頭皮對上方兩人開口。
“兩位郎君,我們今早出城不知為何回不去,出來身上都沒帶吃食,”說到這她小心翼翼觀察兩人的神情,沒發現排斥續道:“可否,可否幫我們尋些食物,明日回城我定當回以謝禮!”
她不知能否說動兩人,也不知他們想要什麼回禮。且她家境一般,瞧他們身上那光滑的料子,唯怕拿不出令其滿意的。
“周圍都是不結果的樹,他們個子不高,年紀小,下河深撈魚不是明智之舉。再者,遠占縣管轄的這條河正值休漁期。”
張畢現給沉默的李須韫解釋,随後對下面的孩子們說:“抱歉,我們身上沒其他能吃的。”
視線一掃,遠處倒是一片林子,看地上那條寸草不生的小路,道:“不若去那邊尋尋?”
說完就走下去,大有帶他們去一探究竟的樣子。
誰知挨着阿弎的小女童十分抗拒地搖頭,奶聲奶氣地告訴他不能去,說裡邊有虎穴,進去就出不來了。
本地生長的阿弎自然知曉這林子藏有野獸,可野獸出沒意味着裡邊有吃的。
她深知小女童這這話一處,眼前兩位郎君極有可能拒絕幫他們。
畢竟善舉,也要有命才能做下去。
因此當小女童說完,她便不在懷有希望請求他們了。總不能為了口吃的,讓陌生人去送命吧?
甩着幫油紙包的繩子,李須韫察覺到張畢現看過來的目光——他想讓她一并去。
不願過多在外人面前暴露身手,李須韫裝作沒看到,邁着小步悠哉地背手準備回城。
“李郎君。”
張畢現喊住人,他也明白這是在為難李須韫,可他無法不管這群孩子。
他是沒能力護住,他是心軟,他也怕死,以至于在說出接下來的話時唾棄自己的虛僞陰險。
“匣子之物你帶走,還懇請你幫幫忙。”
“……”李須韫停下看他,漠然的臉上辨别不出其他情緒。
張畢現應當明白匣裡的冊子,于他們來說有多重要。
這不單是個匣子,也是撫平逝去親屬友人冤魂的重要物件。
他就這麼說不要!這還隻是為了讓這些小屁孩填飽肚子!真是……不知道說他蠢笨,還是善過頭。
眯眼直直盯着他,後者被看得頂不住想要移開眼,卻又硬生生克制住行為,忍着頭皮發麻接受李須韫的注視。
半晌,她問:“這是雇我的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