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舊暴雨如注,滴答滴答打在車頂。
車窗玻璃上彙聚起流動的水幕,未曾停歇,切割開車内車外兩個世界。
車内一片安靜。
靜到了呼吸可聞的地步。
不知道是因為這輛車的底盤更高,還是因為開車的人技術過硬,車輛行駛得好像更加穩當,在狂風驟雨中穿行,亦如履平地,不感颠簸。
梁月聽偏頭去看窗外的景。
車内有陣很淺淡的檸檬香,卻又不是常規的清新,略帶一點切開果皮的辛辣和刺激,混雜着隐約的姜辛。
她看着窗外流動的黑色,想。
挺合适的香。
把那份沉郁和冷淡掩藏在看似平靜的皮囊之下,連香都開始僞裝。
想到此,她又幾不可察地向左側投去一眼。
那人的右手松松扶在方向盤上,骨節修長,手背筋骨分明,腕上戴着一隻黑色的表。
指針流金,表盤在暗夜裡閃爍。
低調得恰到好處。
隻是粗略一瞥,還未觸及更多,梁月聽就倏然收回視線。
速度之快,甚至像是觸電。
上車前,她站在雨幕中怔愣半晌,陰差陽錯地成了最後一個,隻能沉默地坐上副駕駛,偏頭不讓自己去看他。
看起來平靜,實則心亂如麻。
大概她自己也不會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在面對某些被刻意塵封的記憶時,還是會心緒飄飛難言。
在這看似安靜,實則暗流湧流的氛圍下,她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長氣。
而駕駛位的男人坐姿随意,眉眼平靜,動作不疾不徐,完全看不出是在狂風驟雨中行駛的人。漆黑的眼睫垂下,看不出情緒。
安靜的氛圍一直持續到後座的人出聲,打破沉寂。
田甜喝了口熱水,左看右看,好奇地問:“這荒郊野外的,你們是在哪裡找到的救援?”
“就是之前說的那個地質勘查工作站。”盛子讓坐在邊上,“沿着大路往前走了大概三公裡,就看見了。”
“噢。”田甜點點頭,“事業單位就是不一樣,還管救援。”
其實本來應當是由駕駛位上的那個人來出聲解釋的,但他神情平靜,恍若未聞,不像是要準備開口的樣子。
幾秒後,司機師傅笑了一聲,解釋道,“小姑娘,這你就不懂了吧。其實人家那兒全稱叫中國地質調查局野外工作站,緊急救援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
“噢……”田甜拖長尾音,了然似的點頭,而後開始好奇地詢問他們路上的經曆。
但梁月聽卻沒再聽進去。
地質調查局,野外工作站,緊急救援。
這幾個詞連起來,好像怎麼也跟林照野扯不上關系。
這個念頭在大腦中盤旋數秒,又被強行壓下去。
梁月聽低頭,在沒有信号的手機屏幕上點點劃劃,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許是已經遠離風暴中心,靠近工作站了,屏幕頂部的信号欄忽地亮起一格。
聊天軟件從紅色的無互聯網提醒,變成不停旋轉的圓圈,十幾秒後,消息提示音一聲接一聲地響起,未讀信息一窩蜂地湧進來。
聽到手機提示音響,後座聊天的三個人紛紛停下對話,掏出手機。
司機師傅給家裡人通了電話,盛子讓和田甜開始回複消息,甚至來不及改成靜音模式,鍵盤聲噼裡啪啦,敲得很響。
車上氛圍一時嘈雜起來。
隻有駕駛位的男人,動也未動,神情平靜,自始至終都沒有反應。
他的手機随意地扔在駕駛和副駕駛位中間的操作台上,屏幕向下,斜斜卡住,連亮都沒有亮一下。
不經意地察覺到這一點,梁月聽頓了兩秒。
她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垂着眼,無意識地落下,随便點進了一個聊天框。
真是随便點的,指尖落在語音條上的時候都還在出神,完全沒有注意對面是誰。
音量鍵在之前撥打救援電話的時候被開到最大,此刻誤觸之後,一個陌生的男聲倏然在車内響起,響亮而又突兀。
“聽聽,最近有空嗎?上次約會聊得很愉快,我想再跟你吃頓飯,我們或許可以再發展試試看……”
男聲響起的那瞬間,梁月聽就手忙腳亂地想要停止退出,偏偏被持續湧進的消息擠得手機卡頓,無法操作——
直到強行鎖屏後的好幾秒後,才緩緩停止播放。
語音消息戛然而止。
但該聽的也聽的差不多了。
“……”
車内安靜片刻。
連後座的人都不再說話。
盛子讓和田甜雙雙從手機屏幕上擡起頭來,先是瞪大眼睛震驚地看向她,然後十分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個驚訝中夾雜着一些心照不宣的眼神。
從後視鏡中看見了全程的梁月聽:“……”
她盡量若無其事地放下手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餘光裡,連駕駛位上那人都投來一眼,眉眼依舊平靜冷淡,沒什麼溫度,也沒什麼情緒。
好像隻是被這聲音打擾,随意地投來一瞥。
僅此而已。
呼吸倏然一窒。
梁月聽徹底偏過頭,把他扔在視線之外。
小插曲過後沒一會兒,就到達了目的地。
“中國地質調查局野外工作站”幾個字在黑暗中閃着光,男人将車開進大門,幹脆利落地将越野車倒進車位裡。
發動機熄火之後,顯示盤上指示燈熄滅,他擡手将車門開鎖,終于開口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到了。”
語調平緩,聲音平靜,毫無波瀾。
然後他推開車門,下去了。
除此之外,再無他話。
梁月聽坐在車裡,拿着手機的那隻手五指攥得很緊。
本來應該松一口氣的。
但卻莫名感到一股郁氣,沉甸甸地壓在心口,讓人難以喘息。
駕駛位那一側車門關閉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甚至讓人輕微有些耳鳴。
“聽聽姐?下車了。”田甜從中間挪到車門邊,喊了她一聲。
梁月聽迅速回神,眨了眨眼,側身推開車門,應了聲好。
許是條件原因,工作站不算大,起碼跟城市中的事業單位建築不可一概而論,兩三層樓高的普通建築,白牆黑門,牆皮略潮,院落不大,是水泥地,三三兩兩停着幾輛車。
甚至稱得上是樸素和簡陋。
但怎麼也算是荒原中可以遮風避雨的安全感來源地。
一行人剛下車,就有另幾位工作人員迎上來。
“怎麼樣?沒事吧大家?”為首的男人年紀也不大,約莫三十歲左右,戴着工作牌,看着很親切,邊指引他們往裡走,邊自我介紹,“我叫嚴洲,是阿勒泰地區野外工作站的負責人。”
“你好,梁月聽。”
梁月聽象征性地做了個自我介紹,把器材包挎到背上,跟工作人員表示了謝意。
嚴洲搖搖頭說不必,帶着他們往工作站裡走,“你們的車我們去檢查過了,暫時沒有問題,但是由于目前還是風暴影響時期,要等到明天才能處理。”
“沒事,我們不急。”梁月聽說。
嚴洲像是在這個工作崗位上待了很久的人,很健談,短短幾步路就和盛子讓田甜聊起來了,從被困經曆到對職業的好奇,你來我往,好不融洽。
氛圍一下子就熱鬧起來,距離被拉近了。
梁月聽緩慢落在後面,沒出聲。
跨進工作站建築物一樓大門的時候,她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
暴雨還在下。
那個人從車上下來之後就不見了蹤影,此刻環顧四周,才在燈火微弱處尋到他的身影。
他立在遠處的屋檐下,身上那件黑色大衣幾乎快要融進夜色裡,身姿颀長挺拔,脖頸微垂,不知在望向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