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手時,袖口下滑,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指間一點火星明滅,在黑暗中十分明顯。
……還在抽。
看來是沒戒掉。
這個想法不合時宜地從腦海裡冒出來的時候,梁月聽自己都愣了片刻。
怔愣間,她遠遠望見那邊走廊上又來了個男人,湊過去跟那人講話,還低頭借了個火,像是聊起來了。
方才他孤身一人站在暴雨夜色中的那點寥落感,忽地就散了。
……什麼寂寥感。
想多了吧。
梁月聽這麼想着,收回視線,垂了垂眼,進門去了。
野外工作站是為服務地質勘查工作人員而建立的,新疆地大物博,礦産資源豐富,靠近邊境線的阿勒泰地區尤其,荒漠衆多,人煙稀少,工作站也幾乎建立在荒野無人區。
夜已經深了,風暴還在繼續,他們一行人無法立刻離開這裡,也沒有冒着生命危險前行的必要,于是受嚴洲邀請,在這裡留宿一夜。
條件當然稱不上好,員工宿舍一般的房間,用田甜的話來說,就是“自從高中畢業之後就再也沒住過的上下鋪”,但好在熱水等基礎設施都齊全。
梁月聽先是檢查了設備有沒有磕碰,再将今天拍的視頻和照片導入電腦,确認素材完整并備份。做完所有的一切之後,她才收拾東西去洗澡。
洗完澡後已經是淩晨一點,工作了一天,又因為意外而折騰了一晚上,難免困倦。
但在床上躺了半小時左右,還是難以入睡。
困,但睡不着。
這是她的常态。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用褪黑素助眠已經成了習慣。
梁月聽起身在包裡翻找藥片,卻半晌都沒找到,蹙着眉站在桌邊,有些惱火地仔細回想之後,才倏然想起,可能是收拾東西時比較匆忙,裝到了田甜的包裡。
可她這會兒人沒在。
梁月聽擡手掩住嘴,小幅度地打了個哈欠,下樓去找人。
樓梯依舊是水泥地,燈泡是最老式的那一種,孤零零的發光管外罩一層透明材質,直接裸/露地挂在頭頂,卻依舊昏暗。
年輕人好像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繼近八個小時的車程、五個小時的拍攝,和意外被困的經曆之後,還能在深夜興緻盎然地坐在樓下大廳裡聊天。
“咦,聽聽姐你還沒睡啊。”
還沒等梁月聽發問,田甜就先注意到了她,興緻勃勃地沖她招手,很是興奮,“我們在這兒學危急情況下的緊急聯絡方法。”
梁月聽掃了一眼,木質大桌上擺放着一個平闆,屏幕上正播放着視頻,标題是“如何使用手機進行緊急呼叫”。
約莫還是今天被吓着了,準備學點什麼東西。梁月聽不太感興趣,但也沒打擊這倆年輕人的積極性,隻是移開視線,擺了擺手表示拒絕,問,“我褪黑素是在你那兒嗎?”
“哦哦對,我之前好像看見了,我幫你找找。”田甜把包拿過來,低頭翻找。
盛子讓在一旁認真學習,在關鍵處暫停了視頻,念着上面的文字,“同時按住手機鎖屏鍵和兩個音量鍵五秒鐘,待出現緊急聯絡标志後持續三秒,會自動撥打緊急聯絡電話……”
他一邊說,一邊看了看自己的手機,“甜甜,你設置過緊急聯絡人嗎?”
田甜還在低着頭翻包,掏出了紙巾、梳子、口紅、氣墊等一系列小玩意兒,生動形象地诠釋了女孩子的包裡什麼都有這一道理,“設過吧應該,好像是我媽。”
盛子讓攤手,“那你給我試試,我的沒設。”
“在桌上呢,你自己拿。”
盛子讓哦了一聲,張望兩下,起身把長桌另一邊的手機拿過來,照着視頻顯示的方法慢慢嘗試,邊試還邊念念有詞。
“找到了找到了。”
田甜從包裡掏出小藥瓶,起身遞給梁月聽,還貼心小聲勸了幾句,說她失眠就應該去看醫生調理一下,總依賴藥物也不是個事兒。
梁月聽笑了一下,應付似的說好,然後轉身去牆角的飲水機接了杯溫水。
田甜蹦跳着回去了,看盛子讓操作手機。
但沒過兩秒,梁月聽聽見她錯愕地問,“诶?你這是誰的手機,不是我的啊?”
“啊?”盛子讓也懵,拿給她确認,“桌上就隻有這一個手機啊,不是你的嗎?”
田甜撥浪鼓似的搖頭,左看右看,最後在她身後的椅子上發現了自己的手機,拿起來,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記錯了,我剛放椅子上了。”
兩個人錯愕地對視幾秒,接着,盛子讓反應過來,連忙松開同時按住三個按鍵,正在進行緊急呼叫的手。
然而太晚了。
五秒又三秒,緊急聯絡的标志已經消失,電話成功撥了出去。
“卧槽,這誰的手機啊到底,設沒設緊急聯絡人的啊!别直接打到120去了吧……”兩個人手忙腳亂,連忙想要暫停,卻越慌越亂,沒能成功。
梁月聽剛喝了口溫水,送服了藥片,太陽穴突突疼,疲倦得很,不太想管這兩人深夜鬧出來的烏龍。
都是成年人了,自己惹的麻煩,應該自己解決。
她把一次性紙杯扔進垃圾桶,轉身準備上樓。
然而在她轉身的同時,握在手裡的手機屏幕一亮——
鎖屏壁紙一閃,頁面切換為被動的、隻有紅綠兩個鍵的選擇頁。
緊接着,響起了來電鈴聲。
與此同時,盛子讓手裡的手機屏幕上也浮現出撥号的對象。
沒有備注,沒有頭像,什麼都沒有,隻是一串十一位的數字,顯示歸屬地為C市。
那一瞬間,大廳裡的三個人都愣住了。
難以置信的想法在腦海中逐漸變得鮮明。
……哪有那麼巧的事。
淩晨兩點鐘撥出的電話與響起的鈴聲,和号碼那頭同一歸屬地,同為182開頭的梁月聽。
梁月聽站在原地,盯着手機屏幕上亮着的來電提醒發呆。
在這個完全陌生,從未踏足過的地方,一部黑色的手機,一個出乎意料的,不是來自盛子讓,也不是來自田甜的呼叫。
……答案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除開他們以外,她此刻在這裡仍有交集的,就隻有那麼一個人。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站在那裡,身體僵直,大腦發愣,在滿篇答案中遊移,猶猶豫豫,不敢觸碰。
她身後,田甜和盛子讓面面相觑,指尖在挂斷鍵上懸浮,要落不落,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廳掩住未鎖的門忽然被吱呀一聲打開,有風吹進,帶着潮濕的氣息。
來人穿着黑色大衣,裹着一身夜雨寒氣,眉眼依舊平靜,卻難掩倦冷,動作緩慢卻幹脆,像是短暫地進入這裡,隻為了完成一件順路的任務。
視線觸及被盛子讓拿在手裡的手機之後,他動作倏然一頓,停在門口。
氣氛頓時又安靜下來。
屋檐下的雨聲更加明顯了,清脆又迅疾,大顆大顆落在地面,砸出的聲響連綿不斷,在耳邊浮動。
木質門檻其實不高,對于成年男人來說,更是連頭都不用往下低的輕松,然而此刻隔在遠遠站着的兩個人中間,仿佛像什麼永遠也越不過去的鴻溝。
安靜,潮濕,黏膩。
不為人知的暗流,正沉默地在這個未曾預設的異鄉中流動。
像是過了很久,又好像沒有,愣頭青的發問依舊是打破沉默的一把好手。
盛子讓道着歉讓人進來坐,把手機遞給他。田甜抱着平闆,小聲問,“……聽聽姐,你是不是認識送我們回來的那個帥哥啊?”
“那是誰啊?”她問。
……那是誰呢。
梁月聽也在想。
一時間,腦海裡閃過無數個畫面。
積滿水的巷口初遇,行李滑輪濺起的雨水泥點,黑色衛衣帽檐下漆黑如墨的眼。
還有停電夏夜裡潮濕而悶熱的觸感,逼仄房間裡隔着一扇落滿灰塵的紗窗,擡眼望見的剪影。
這些畫面倏然從記憶裡湧現出來,卻沒有如預料的那般,像是上個世紀末閃爍着雪花點的黑白默片,反而清晰異常,甚至像是昨天。
沉默良久之後。
“……我哥。”
她最後這樣說。
那一瞬間,空氣仿佛靜止,時間被無限制地拉長。隔着一張斑駁空桌子對坐的兩個人,好像都有片刻的愣神。
哥。
他們不一而同地想着這個字。
這是梁月聽二十六年漫長的人生裡,絕無僅有的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