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食肆店面不大,統共擺有五張榆木桌,人立門口便可将大堂看得一覽無遺。
千秋爾循聲望去,瞪大雙眼:“是那老禽!”
隻見馮通站在門邊,身後是數名親信弟子。
他手舉一枚照妖鏡,鏡中正是千秋爾的靈貓妖相,瞧她這反應,更加确信了:“果然是你兩個孽障!”
千秋爾捂嘴,烏溜溜的眼轉動,落向段淩霄:“恩公,我是不是該裝作不認識他啊?”
裝也沒用。
這馮通甯錯殺不放過。
眼下,他話不多說,雙手捏道雷訣便打來。
段淩霄猛地提起千秋爾後領,帶人側翻破窗,饒是如此,兩人仍被狂烈氣流擊飛,滾地數圈。
周圍百姓嘩聲四起,作鳥獸散。
“走!”段淩霄護着她落地,最後一圈滾動時,順勢膝蓋一抵地面,利落起身。
攥過千秋爾手腕,将人迅疾拉起,就要禦劍。
誰知這時,腳下地面金光流動,竟瞬現符紋大陣,眨眼間支起一座光牢。
夜色裡,道路兩旁的樹頭跳下數人,列隊排開,身着莊嚴天師服的馮通走出,橫眉豎目瞪向兩人。
“還想往哪跑!”
千秋爾拍拍袖口灰塵,歎息:“好煩啊。”
方才的雷訣氣流擊焦了她衣裳,此時大片灰黑,滾地數圈後,青絲也徹底散亂,臉蛋覆了層髒乎乎的灰土。
千秋爾眉心輕蹙。
借天力不允她傷人性命,以她如今那芝麻大點的修為,隻能被人追着屁股打,逃又逃不過。
更何況。
她現下還無法使借天力。
——這招無論對她,還是天上的姒坤,都是極大的消耗,不可頻用。
是以,姒坤才囑托她,這招隻可關鍵時,生死攸關時用。
千秋爾袖手仰頭,眨眼望天幕繁星,感歎:“姒坤啊,你定沒想到我能反複在生死邊緣吧,哈哈。”
她目光懷念而澄澈,仿佛可穿過星河,瞧見天宮那位溫靜慈美的女仙。
段淩霄從進入囚陣後,就格外安靜。
少年單手握住金光欄杆,低額不知在想甚,長眉鋒銳,雙眼清寒,長身鶴立站在那,碎裂的衣角随風而動,頗有些蒼涼意氣。
聽聞千秋爾呢喃話語,他側目,幾縷額發飄過眼前:“似...?你在喊誰,你姥姥嗎?”
千秋爾盤腿坐地,額頭貼欄杆輕撞兩下,悶聲道:“嗯。”
奇異地,兩人都沒甚激烈的反抗情緒。
“知道逃不掉了,是吧?”馮通陰恻恻冷笑。
他走近甩下八根滾粗的鐵鍊,旁邊弟子上前,将鐵鍊環繞系上金光陣牢,随後踏上長劍,手攥鐵鍊從八方一同用力。
陣牢騰空而起。
馮通惡狠狠逐次瞪過兩人,最終盯向段淩霄,輕微一掃他腿間,罵道:“你如何辱我兒的,我讓你加倍奉還!”
段淩霄臉色鐵青,隻覺他龌龊至極,恨不能挖了他眼珠子。
他咬牙正欲開口,旁邊傳來一道清脆怒音。
坐地的千秋爾雙手握欄杆,凜然吼道:“左右不過一條,如何加倍,我恩公有何懼?!”
“你...!”馮通噎住,想着确也如此,便瞪大眼威吓,“我讓他一條也沒有!”
千秋爾搖頭咋舌,潇灑兩個小擺手:“呵,我恩公堂堂七尺男兒,敢拿敢放,早勘破紅塵,早不在乎此物!”
馮通驚愕,瞧了瞧千秋爾,再望向全程沉默的段淩霄,見他不反駁,眸中便有些說不清的意味。
半晌,低喃句:“少年妖女,不可理喻。”
馮通走後,段淩霄這才扭頭望向千秋爾。
他額角青筋跳動,長睫下目光銳利,極低沉的聲音如夜幕傾壓而來。
“...你、知曉自己在說甚嗎?!”
千秋爾迎上他視線,水潤的眼敞亮,語調輕揚,點頭:“知道呀。”
“——左右不過命一條嘛!”
聞言,段淩霄眼底寒霜一下打散,化作模糊霧氣,那瞬間,他茫然得近乎有種純淨,但不過兩息,他又皺眉看來。
審視的眸光掃過千秋爾。
隻見那盤腿坐地的小妖笑容坦然,貓眼明淨,月光下,渾身的剔透清靈。
...可能真不知自己所言有歧義吧。
思及此,段淩霄蹲下身,朝她招手。
千秋爾移過去。
段淩霄半擡眼,眼皮掀出鋒利內褶,莫名讓千秋爾想到她幼時用爪子刮白杏仁時的指痕,舔起來,是清香清香的。
她不由咽了咽口水。
段淩霄可不知她所想,他自她肩頭看去,見馮通已背身趕路,便垂眸,狀似無意開口。
“這是十大囚陣中的金光陣,此陣固若金湯,你我難以突破。”
“但這陣法西南兩角最易有缺漏,方才我已查過,此陣的這兩角确實不牢...”
千秋爾左手托腮,黑亮的瞳仁一瞬不瞬盯着面前少年。
原來他方才那般安靜,是在想對策。
隻不過這對策。
好家夥,又是玩命的法子——待即将落地,他們戒備心最小那瞬,兩人分别蓄力攻擊陣法缺口,再由他把身上現有的八千張引爆符點燃,約莫能逼退馮通十幾息,兩人利用這狹縫時間逃遁。
段淩霄說完,目光落向她。
夜風中,女子青絲垂腰,清麗的鵝蛋面因鼻尖,額頭,臉頰皆有大團灰塵,顯得斑駁滑稽。
然這滑稽,放于她身,與她那黑黝黝的眸子一襯,卻是十分的狡黠鮮靈。
不過...
這雙眸子,為何如此直勾勾望自己。
段淩霄後撤兩步,側臉移開視線,漠聲問她對計劃的看法:“如何?”
暖風中似有聲輕歎,千秋爾拍拍他肩膀,起身:“有婚約的男子,合該惜命。”
段淩霄被她一碰便斜肩躲開,冷然問:“你要作甚?”
千秋爾手握金光欄杆,扯嗓喊:“範桶,範桶!”
馮通怒目回頭:“我留你的貓舌入藥,你可别逼我現在就下手!”
“啊,我是心疼你為兒報仇,卻報錯了仇啊!”
“...什麼?”
“你兒子并非我們殺的。”
段淩霄奇怪地看一眼千秋爾。在他看來,這馮少主縱不死于他手,但他從沒想過不認這罪名。
一是對無目堂恨如頭醋,二是他也滅了半堂的人,左右與這馮通仇恨難消。
“...那是誰?”馮通問。
“是在下。”
蓦然,身後響起一記輕笑,那笑聲似月下山澗,朦胧而柔和。
千秋爾知馮通不會放過她們,但她被困陣法那瞬,嗅聞到不遠處熟悉的煞氣,便欲禍水東引,多少拖延些時間。
不料他自己主動出現了。
段淩霄循聲看去。
算來,這是他初次見到千秋爾口中的詭異驅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