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醫院的路上,大鵬被青蛇裝進了黑色的大背包裡,悄咪咪地帶上了鬧哄哄的公交車上。
落座後,吳青偷偷拉開拉鍊的縫隙,讓大鵬露出來了長長的犬吻部分,冒着一截粉色的狗舌頭呼吸。
“年輕人,你是怎麼回事啊,杭州的公交車上,是不允許帶狗的。” 隔壁一個戴着棒球帽的老爺子歪着身體,湊近了腦袋說。
吳青輕快一笑,對老爺子說:“它很乖。我有給它準備了防咬面具。” 說着,他靈機一動,索性全部将狗頭全都露了出來,狗狗可愛乖巧地對着老爺子咧開嘴笑了。
“嘿,哎嘿,…這小畜生的五官長得可真像個人啊。”
老爺子是個大學教授,他跟老伴也養了一條純白色的雜種狗,它已經是他們退休生活中最有趣也不可或缺的點綴了。
“嗯,是個聽話的小畜生。” 吳青輕摸着正朝他不滿低吼的大鵬的腦袋,作勢要把包裡拿出的防咬面具套上。
“既然它聽話那就别戴了,我快到站了,不會揭發你。”
老爺子瞅了一眼嗚咽的大鵬,也在吳青的默許下,親昵地摸了摸大鵬的腦袋,撓了撓它的下巴,忽而來了說話的興緻。
“它讓我想起來了一件舊事:年輕的時候,我作為知青,在鄉下就被一條模樣像它的流浪大黑狗救過命。農村的池塘,一眼望去光平如鏡,實則底下亂流太多,人在其中不知怎地就會被裹進去。那時,是大夏天的時節,我幹了一天的生産隊,渾身臭汗,心情焦躁,精神上也實在是苦悶。黃昏時分,我看着眼前的一汪碧水,隻想跳下去遊泳,還以為像城裡的遊泳館那樣安全呢,就莽莽撞撞地下去玩了,也不知道那裡淹死過好多人。”
“結果就出事了?” 青蛇問。
“嗯。沒遊一會兒,身邊水流方向變得特别紊亂,卷着我的下半身,我的雙腳就怎麼都使不上力,就像踩在棉花上。我一開始挺自信自己能遊出來,可是我的身體越來越不受控制,越來越乏力,身體也在往下溜,在嗆了第一口水之後,我就開始發慌了。那水看上去挺清,實則特别腥。那一慌不要緊,我的左小腿肚子還在慌亂中抽筋了。水面以下的水是被白天的烈日給曬透了,是溫的,可從我腳趾透上來的,卻是侵骨的寒冷。”
“後來,我結婚以後,有幾次做噩夢,我老伴都會半夜裡把我搖醒,說我又夢到自己快被淹死的場景了。她醒來後,總會拉開燈遞給我一杯清水,問我是不是又掉進那個池塘裡了,我會點點頭擦擦汗,喝口水,平息一下接着睡。 ”
“當時,現場有人來救你麼?”
不知怎地,青蛇的詢問猛然令他回憶起了在當年白蛇總是說的那句:“勿論行迹,救命至上”的第一原則。至于那人是不是是不是有錢,是不是罪大惡極,是不是該救,是不是值得救,都得等先救完了再說。
老爺子隻是搖了搖頭。
“人在溺水之前,是沒有任何力氣呼救的。在瀕死的恐懼面前,我隻一心想着:我還不想死,自己連大學都還沒考上呢,我不能就那麼把自己的一輩子全都交待在這麼一個偏僻農村的無名小池塘裡。我盡力保持着把自己的鼻孔和嘴巴露在水面上,可不知不覺之間,在第一口之後就接連嗆進了好幾口水,肚子裡也越來越重,渾身酸疼,腿上的抽筋更是讓我方寸大亂。”
老爺子扭了扭棒球帽,換了換二郎腿的方向,接着說:“上岸後,我發現我那塊從城裡帶來的手表,腰上的皮帶,全身的衣物,全都不見了,隻剩下了因為做農活方便穿的村裡買的布鞋。”
“有人看到你溺水了,可他不僅沒去救你,還偷走了你身上值錢的東西。”
“嗯。我在水裡的時候,隻顧着奔命,壓根就沒空暇注意到岸上的情況,也不知道曾經有人來過。就在我拼命掙紮遊不到岸上,也覺得沒什麼希望之後,忽然感覺背後一個模糊的黑影閃過,聽見了撲通一聲入水的聲音,接着就有個什麼東西拽住了我腰上的短褲,正在把我使勁往岸上拖。等求生欲強烈,我很快就脫離了險境,摳着嗓子半趴在草地上吐幹淨了嘴裡的雜草和嗆進氣管的髒水後,才看清楚了救我的到底是何方神聖:那是一隻總是在村裡日夜遊蕩的大黑狗,因為它背上連綴着長了一些病藓,所有沒人願意要。被它救起之前,我常常在深夜獨自一人靜靜讀書學習的時候,把碗裡的殘羹冷飯喂給它吃。我覺得,自己跟它有同病相憐的感覺。每次,當我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吃飯,我仿佛了看到了我自己,我也是在狼吞虎咽地讀書。而且,我也總是在它來吃飯的時候,喜歡對着它講話,把我從書上學來的東西對着它講,把我自己當做大學教授,把它當做我台下的學生。”
“吃人嘴軟,連狗都是如此。” 青蛇輕聲笑了,幽默地說道。
“可不是是嘛。真是難為一隻狗了,它壓根聽不懂我的話,卻因為吃了我的飯而坐在一旁做了我人生中,第一個聽我講課的學生。本來我就不想呆在農村,自從那次我死裡逃生後,我就下定了決心,說什麼也要回城裡去。可我一直記着,那隻大黑狗。”
“後來,我臨走時,我本來想帶上那隻大黑狗,帶它回城裡給它治皮膚病,以答謝它的救命之恩。有一次幹農活時,我無意裡聽到同村的人提起了它,說它因為咬死了村裡一戶人家的雞,就被村裡的人打死了。我撇下農活,為了驗證别人說的話,朝那戶人家跑去,在那戶人家的後院朝後坡的小樹林裡走的方向上,看見了大黑狗的屍體,早已渾身落滿了綠豆蠅…..”
“我現在同老伴也養了一隻小區裡被人丢棄的流浪狗,隻不過它是白色的雪球,也看不出品種。 ”
不一會兒,到站的提示語音響起,精神矍铄的老爺子在逐漸停穩的的車裡站起身來,對青蛇說:“我到站了。拜拜了,年輕人。拜拜,大黑狗~~”
老爺子跳出門之前,又笑着摸了摸大鵬的腦袋。
青蛇透過車窗,目光朝着戴大紅色棒球帽老爺子走遠的方向追去,依然沉浸在這個真實的故事裡。
“他沒說過,有在想念那隻救過他命的黑狗。可他的每句話,都是在清楚地說明他對那隻狗的感情。” 青蛇淡淡地說,大鵬也瞅着他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倆之間的專屬溝通工具,就是那塊已經有了很多狗爪劃痕的廉價平闆。
“青蛇(?的符号),别發呆了,醫院就是下一站。” 大鵬伸出爪子,在平闆的首頁搜索框上打出這樣一行字。
把大鵬栓在醫院對面便利店的柱子前,去預約和排隊挂号很方便。
到了科室,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們穿梭在每個門口都坐滿一群候醫者的走廊上,腳上都似長着翅膀一樣地飛來飛去。
“吳青是吧。你這手指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是這個顔色?” 接待他的邱醫生說。
他在展開的紗布之前捧着那截斷指,疑惑又不耐煩地緊皺着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