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蒂第一次注意到艾倫是在夏天回家的路上，在便利店旁的小巷子裡，艾倫正在和男孩們争搶一顆皮球，被風鼓起的深紫色短衫和一晃一晃的馬尾辮，讓她很容易注意到那抹靈動的身影。

赫蒂對這種跑來跑去，無意義地把球從一邊的門踢進另一邊的門的運動沒什麼興趣。但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争搶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個女孩，當然她知道也有女孩踢足球，但在電視上看到女孩踢足球，和身邊有個鮮活的例子時，那種意外的感覺總歸是不同的。

赫蒂提着購物袋從便利店出來，再次從巷口經過。

“嗚呼！”女孩進球後興高采烈地喊叫聲和揮舞的拳頭讓赫蒂很容易給她下了“個性張揚”的定論。

這個印象一直持續到周末的另一個下午，在赫蒂常去的便利店門口，她第二次遇到艾倫，那時她已經從其她鄰居口中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并不難記。

赫蒂的袋子裝得滿滿當當，當她走到門口，一袋面包從袋子裡落到地上，她彎腰去撿之前，面前的人已經蹲下來幫她放回袋子裡了。

“小心。”

她的聲音又輕又緩帶着些許腼腆，如果不是那件紫色短袖，赫蒂很難把眼前的人與那天進球後得意洋洋的女孩聯系到一起。

“謝謝。”

“不客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赫蒂一直盯着她看，艾倫不好意思和赫蒂對視，撇過頭，站起來步伐輕快地走近店裡。

赫蒂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秘密，這人平時溫順乖巧地像頭小羊，隻是别人好奇的目光，就能讓她驚慌失措地躲進隐蔽的綠茵中，踢球的時候卻歡脫的像匹野馬，蹦蹦哒哒的沉浸在引人注目的樂趣中，還生怕别人看不見她。

從某種角度來說，她們既獨特又相似。

艾倫做事處處透露着溫和善良的品質，這一點就和她截然不同。畢竟艾倫生活在幸福的被陽光照耀的原野中，而她的生活建立在外表美麗的花園中腐爛的泥土裡。

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她們都選擇性地露出自己少有的另外一面，不過艾倫是更好的一面，而她是更壞的一面。

赫蒂有時會想她們究竟為什麼會成為朋友，艾倫如果揭下她虛假的面具，如果知道她的溫柔和善意都是假象，看到真實的虛僞的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赫蒂心裡有時候會生出一些不好的陰暗的想法，她想看到女孩驚訝的眼神，看到小羊被前方突然出現的厚重的陰冷的層時跌跌撞撞努力逃離的模樣。

但當她沉浸在女孩嘴角溫柔的笑意時，她又不這麼想了，就好像她也躺在了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頹靡的花園又變得生機勃勃，慵懶的小貓，飛舞的蝶蜂群，小動物們在此流連，為了不遮擋溫暖的陽光，她連一朵雲也不想招來，她舍不得的。

直到艾倫主動撞破了她的秘密，直到她的好朋友，發現她連自己的親人都不管不顧，察覺到她骨子裡的冷漠，知道她就是那種絕情的人。

赫蒂以為艾倫就要像其她人一樣，永遠地，徹底地遠離她了。

可她以為的一切并沒有發生，一個溫暖的擁抱，在一瞬間化解了一切不安。

她的朋友真的很好，艾倫願意她把陰雲帶到晴空萬裡的草原，願意包容她的冷漠，願意和她分享生活中的快樂與美好，而不覺得是一種消耗。

就連以往她覺得最無趣的聖誕節在那以後也變得充滿溫情與歡樂了。

聖誕節那天，艾倫通常是和家人吃過晚飯後去找赫蒂，她們家離得不遠，隻隔着兩條街，她可以去蛋糕店取完蛋糕再走去赫蒂家，不過前提是赫蒂給她發消息讓她過去才行。

在這一天，赫蒂的醉鬼老爹喝的酒比平日裡還要多，赫蒂會提前把人擡回卧室，然後把酒瓶都收起來，收拾好客廳給艾倫發消息，然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節目，等待艾倫按響門鈴。

可這年聖誕，赫蒂卻過得極不順利。

吃飯時赫蒂的爸爸沒有喝酒，父女倆在餐桌上一言不發地吃着晚餐，客廳裡隻有餐具碰撞時發出的脆響，直到可憐的中年男人說出第一句話：“辛苦了，孩子。”

赫蒂捏緊了手裡的叉子，咬着下唇，仍然保持着沉默。

大人們最狡猾的地方，就是他們永遠知道如何抓住孩子心裡最柔軟的部分。

他難道想那麼輕易就讓她放下過去的一切跟他和解嗎？

“今天是聖誕節，我們倆父女應該高興一些，我去把電視打開讓家裡熱鬧一些……”

父女，家，說得好像他真的在乎這些一樣，他如果心裡還有她這個女兒就不應該整日喝的爛醉，不應該把他自己還有這個家都丢給她，不應該讓她大半夜去把醉爛如泥的他從酒吧門口扛回家。

再者他或許已經忘記了她的生日，不然他怎麼隻會說今天是聖誕節，而不提到她的生日呢？

赫蒂冰冷地瞧着他：“夠了，别說了，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每一次赫蒂幫他收拾完爛攤子，等他酒醒後，他就用那種懇求的目光看着她，用愧疚的語氣同她說話，說讓她原諒他，體諒他，他保證以後會照顧好她，然後再次打開冰箱裡的存酒，即使她把酒都藏起來，他也會再去買新的酒，在醉後又說些他的人生已經夠可憐了的胡話。

“你一定要讓我們父女倆反目成仇嗎？能不能不要用這種看仇人的眼神看我，算爸爸求你了。”

他怎麼能把責任都推卸到她的頭上？她承認媽媽的死以及他失去的夢想和她有關系，8歲那年，是她非要鬧着讓他們在聖誕節這天回來陪她過生日，讓媽媽在那場車禍喪生，讓爸爸在那場車禍壓斷了手無法繼續拉小提琴，但從那以後，她也失去了一切，從此生活在悔恨中。

赫蒂拍了桌子，怒視着眼前的人：“是我讓我們的關系變成這樣的嗎？一切都是我的錯嗎？明明是你一直在恨我！”

最親的人之間吵架，總能抓住彼此最窩心的痛楚，此時語言堪比最鋒利的刀，讓彼此留下無法完全愈合的傷口。

距離那次事故已經過去12年了，她們都嘗試過放下心中的怨恨，但身邊的一切又在提醒她們，所有的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這次她和爸爸吵了整整4個小時，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出來，客廳裡到處都是砸碎的盤子和玻璃杯，直到赫蒂的爸爸拿起酒瓶“嘭”的關上了卧室門，任由赫蒂在門口發瘋似的喊叫也不回應她。

23：01，艾倫仍沒收到赫蒂的消息，艾倫的媽媽和姐姐也為此感到擔心。

“你要不打電話問問？萬一她在處理什麼事情呢？”

“打了，她挂了。”

“那要不你今晚别去了，已經這麼晚了，外面還下着雨。”

“不行，我要去看看她，弄清楚發生了什麼。”

“這樣吧，我們一塊把你送到她家，然後我們再回去，免得讓人擔心。”

“太好了，我愛你們！”

赫蒂坐在窗台，呆呆地望着窗外，今天晚上艾倫應該不會來了，她現在不知道怎麼面對艾倫，也不想讓艾倫陪着她收拾一地的狼藉。

艾倫打着傘站到她第一次等待赫蒂的位置，她很容易就能看到窗子裡的人影，隻是這一次艾倫周圍太暗了，隻有遠處路燈投下來的微弱的燈光，她不确定這次赫蒂能不能看到她。

赫蒂立馬就發現艾倫了，因為她一直盯着那個地方，她幾乎以為這是她的幻覺，但她的理智告訴她這就是艾倫。

她飛奔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