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燕沒有喊冤,也沒有認命。
這八年,白日裡她有做不完的活,手被泡得紅腫皲裂,痛得發麻,根本不容她去想。隻有在夜裡,她才能躲在單薄的布衾裡低低喊着“爹爹”。
長夜難明,她一遍又一遍喚着爹爹,她知道沒人會回應,但隻有喊着“爹爹”這個詞,她才不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好像還有點什麼能抓住。念着他,她才有熬下去的勇氣,才覺得自己是有依靠的。縱使那個寵她愛她的爹爹早就不在了,可他依然是她的盔甲。
有時喚着喚着哽咽了,便又安慰自己。從前爹爹上朝時,她在閨房睡到昏天昏地的,也沒有一道用個早膳,他便出門了。等爹爹下朝回來,她又不知道溜出府去哪裡逍遙快活了。父女二人,總是見不着面。如今,不過是一樣罷了。
至親的離世,就是他在朝堂,而她在府裡;他回到家裡,她卻出門了;他去街上逮貪玩的女兒,她又玩累了回家歇下。他永遠都在,隻是往後的每一次,都是擦肩。
物是人非事事休。
又五年,北疆戰事再起,遼軍夜襲邊城,糧草未至,援兵延誤,數千将士戰死。消息傳入京師,朝野震動,樞密院對外推說是“行軍多有變故,邊令未能理順”。
公孫策親自調閱樞密院和兵部的往來文案,查明軍政調度混亂,始由傳令出錯,後又出現調令脫節,誤事連連。掌管軍令文書的,乃樞密直學士錢弘道。細查之下,又牽出錢弘道與罪臣李書義曾私下勾連,收受賄賂,以權謀私。
暮秋九月,公孫策親草密章一封,疏奏禦前。奏章言辭犀利,直指樞密直學士阿黨相為,擅權誤政,緻使邊軍死傷慘重,咎責難辭,奏請罷免。
錢弘道被賜死于獄中,門下書吏亦遭清查問責。群臣皆言“冷面禦史”這回下手更狠了,彈劾樞密院重臣,前所未有。
這一年,公孫策升任侍禦史知雜事;這一年,是飛燕進浣衣局的第十三年。
又五年,邊境密報入京,遼人近日調兵異動,似有内應引路,邊将于夜戰中受伏,死傷慘重。公孫策調軍中文牍,親閱密劄,一路暗查,證據彙至案前,皆指向一人。
禦史台最高長官,禦史中丞黃廷佐。
此人身居要職,威望極重,亦是公孫策多年所隸上官。當年龐氏通遼一案,就是由他主理督辦。如今卻被查出多年暗通敵國,私送國密。
暮秋九月,公孫策手書彈劾章文,呈于禦前。
“禦史中丞,執風憲之綱,理百官之失,其人若失德,則法紀無存。臣伏查數年,今證據确鑿。黃廷佐通敵叛國,傳遞軍情,其罪十死難贖。”
皇上震怒,斥其狼子野心,枉披忠臣之衣,當即下诏賜死黃廷佐,株九族。此番朝局巨變,群臣噤若寒蟬,無一人敢私議半句。
這一年,公孫策官至禦史中丞;這一年,是飛燕進浣衣局的第十八年。
再五載,明道二十五年。
自龐統戰殁後,相王順勢接掌兵權,位居宗親之首,握兵在外,應诏在朝,已然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實權重臣。權勢之盛,幾與東宮分庭抗禮。皇上膝下僅有太子一子,若其一朝失勢,便隻餘相王可繼承大統。
朝中流言四起,相王圖謀皇位之心昭然若揭。龍椅上的人雖察覺親弟野心,卻遲遲不動。帝王年事漸高,心力不濟,隻能倚仗東宮與之抗衡,權作牽制。近年來,在太傅蔣伯年的輔助下,太子羽翼漸豐,與相王勢成膠着。
禦史中丞數年間暗中搜集證據,步步為營,不動則已,一動即雷霆。是年秋,公孫策先發制人,一紙彈章斥相王趙弼擅調禁軍、結黨營私、專斷國政。雖未直言謀逆,卻句句繞不過“圖位”二字。其後所附諸證,牽扯出封塵已久的六子血案,直指相王密令禁軍埋伏暗殺皇子,意在鏟除皇位之争的最大威脅。隐逸村慘案也随之揭開,再次被擺在廟堂之上。
當年,六子死于亂箭之下,隐逸村一夜成灰,所有罪責皆歸于龐太師一人。
今時,公孫策将多年前所得證據盡數供出。射殺六子之箭,箭羽赫然印有禁軍徽記;隐逸村廢墟中發現的刀劍殘片,正是皇家近衛專用,而火漆之印,屬太師府。龐太師不過聽令而行,事後放火以掩殺迹,既非謀首,亦非主刀。真正的屠殺旨意,來自上位。
那場腥風血雨,是皇室親書的罪證。
随奏章一同遞上的還有黃廷佐死前所留血書,親筆供述當年誣陷龐太師通敵之事。所謂叛國罪證,皆由黃廷佐一手僞造,欲借龐氏掩其自身通遼之罪。
滿朝文武皆色變緘口,無人敢言。
龐門案發時,相王已知曉公孫策手中握有證據,他進退維谷。彼時尚為小官,他人微言輕,以己身抗至尊之權,無異于蚍蜉撼樹,徒取滅亡。公孫策不敢妄動,隻是将上呈之證,藏了最關鍵的一截,借火漆之印換得升遷,與龐家劃清界限。
而今,他為禦史中丞,位列朝臣之首,且手握實證。
時機已到。
通敵叛國,讒佞專權,阿黨相為,專斷國政,射殺皇子,滅口屠村。昔年加于龐太師身上的罪名,公孫策将之逐個奉還給當年逼死他的人。兵部尚書李書義,樞密直學士錢弘道,禦史中丞黃廷佐,相王趙弼,天子趙真。
算無遺策,隻為最後一擊。
二十三載朝堂,二十三載浣衣局;二十三載“冷面禦史”,二十三載“負義書生”。
蟄伏多年,公孫策終翻出沉冤舊案,以一己之力将真相寫入史冊,替被冠以污名的亡者正名。
明道二十六年,龐門一案平反昭雪。
二十五年前,有個書生以吻許諾終生不負。
悠悠經年,風雨如晦,再無人得見當年那個面若桃花的女子。
但她的書生,永不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