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決心的那一刻,他感知到頹圮的天際漏下不同于烈日的光隙,從中傳來非男非女吟唱聲:“苦海中興風作浪,西江水為爾湔腸。世事縱是送審去,二郎行天道,可那老天不肯辨清濁,善的人欺,貧的人笑,運骞的無處狀告……”
逐漸,吟唱聲逐漸變成了陳今浣的腔調:“發什麼呆呢?過來,躺下。”
陳今浣掀開工作室隔間的藏青色簾布,露出張鋪着白麻布的老式按摩床。床頭的銅制熏爐正飄着青煙,隐約能辨認出龍腦與乳香的氣味。李不墜搖搖欲墜地走來,注意到床腳雕刻着二十八宿的星圖,那些凹陷的溝槽裡凝結着暗褐色的污漬。
他顯然不具備正常人的認知——哪有人會問都不問,直接同意一場非正規的開顱手術?
這樣挺好,至少比“那邊”的他好對付。
李不墜老老實實地躺上了床,當後腦陷入荞麥枕的刹那,天花闆突然變得異常遙遠。夢中的場景再現,日光燈管化作懸浮的玉帶,空調出風口的栅格扭曲成司天台的渾天儀。李不墜感覺有冰涼的手指劃過太陽穴——不過似乎不止十根——陳今浣的聲音像是從深水中傳來:“現在,我要你回想第一次握刀的感覺。”
“或許是酒精棉球的東西”擦拭皮膚的觸感變得粘稠,現實與虛幻的界線開始模糊。李不墜看見十四歲的自己站在隴右道的沙丘上。那把豁口的柴刀在烈日下燙得握不住,刀柄纏着的布條浸透了掌心的血。遠處駝隊的鈴铛聲裡,母親的壽衣正在流沙中緩緩下沉。
“當時你在想什麼?”陳今浣的聲音從胼胝體中部傳來。
“想……”李不墜的喉間慢慢泛起鐵鏽味,“想把所有會動的東西都剁碎。”
“好,接着想,同時開始數質數,數到第十七個的時候,你便能逃離痛苦。”
未等他回應,一根尖銳的物體刺入頸動脈,混沌的記憶如沸騰的瀝青般噴湧。他看見潤山東麓的山道上,手中大刀渴血的震顫;看見大理寺诏獄裡,受刑者的斷甲留在牆縫;最後定格在太液池底,那些在冰層下眨動的千萬隻眼睛。
“四十七…五十三…五十九——”李不墜在煎熬中數到第十七個質數,他的瞳孔驟然擴散,視線裡的天花闆裂開與池底如出一轍的眼狀紋路。藏青簾布上的雲紋活過來似的纏繞住他的四肢,将人拽向某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在意識沉淪前的刹那,他隐約聽見陳今浣輕笑:“不錯,成了……”
然後,他在一片迷蒙中,再次聽見背後傳來誰人的話語——
“别回頭。那是幻覺,你要堅信。”
别……回?
回。
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回過過過過頭頭頭頭回回回回回回回過過過頭頭頭回回過過頭頭回過頭,李不墜回過頭。
看見一團模糊的黑影。
“你醒了?這次又夢見什麼了?”
李不墜沒有回答,并試着用那家夥教的呼吸法冷靜,卻發現此刻根本不存在“呼吸”與“冷靜”的概念。他嘗試着感知四周,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令人無法理解——他想看清黑暗,“眼睛”便消失了;他在暗中摸索,“觸覺”便消失了;他試圖思考,“自我”便消失了。
恐懼。
隻剩下前所未有的,難以名狀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