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濃稠的墨汁浸泡着李不墜的感官,他在虛無中漂浮,耳畔回響着某種粘稠的咀嚼聲。那聲音像是萬千條蠶在啃食桑葉,又像是鏽蝕的齒輪在骨縫間轉動。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仍有軀體——左手指尖觸到了潮濕的磚縫,右肩抵着冰冷的石壁,鼻腔裡充盈着熟悉的腐蓮腥氣。
停止思考時,那些被抹除的概念逐漸回歸。然後,他聽見了令人生理性反感的絮語:
“傻娃娃……你當這輪回是那妖孽的戲法?不——是你自己不願醒來。”
潮濕的苔藓觸感取代了消毒水的氣味,李不墜發現自己正浸泡在暗渠的腐水中。石壁縫隙間滲出藍褐菌絲,在他手背凝成密密麻麻的眼球。那些瞳孔同步轉動着,倒映出無數種不同時空的自己——有時是潤山山道上揮刀的劊子手,有時是ICU外攥着繳費單的少年,更多時候是塊不斷坍縮的凝膠。
“每一次你都會選擇同樣的死路,就像困在琥珀裡的蜉蝣。”淮胥的幻影從石縫間滲出,用菌絲纏繞他的顱骨,将記憶撕成零散的碎片,“你以為那妖孽當真在救你?他不過是在豢養——”
“閉嘴!”
李不墜的刀鋒劈開幻影,暗紅經絡順着刀刃攀上石壁的刹那,整條暗渠突然如腸腔般收縮蠕動。腐水裹着碎骨倒灌進鼻腔,他被迫吞下腥臭的黏液,卻在喉管灼燒的劇痛中品出一絲藥香。
“呼吸法……”他猛然想起少年的囑托,在窒息的邊緣強行調整吐納。四秒吸氣,七秒屏息,八秒呼氣。暗渠的收縮頻率逐漸與呼吸同步,石壁縫隙間滲出淡金色的光暈。
他看見了“線”。
無數半透明的絲線縱橫交錯,将暗渠編織成巨大的神經網絡。每根絲線末端都黏連着團不斷變換形态的血肉,有些像腹腔中碎裂的髒器,有些像自己母親融化的面容。而在所有絲線交彙的中央,懸浮着枚不斷開合的眼球——或許是“月亮”。
“找到了。”李不墜揮刀劈開那穢物,蠕動的經絡在刃面暴起猙獰的紋路。暗紅光芒觸及絲線的瞬間,整張神經網絡劇烈震顫起來。那些肉塊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絲線如琴弦般紛紛繃斷。
有一瞬間,他聽見了陳今浣的聲音。
“李大捕頭,你聽說過忒休斯之船嗎?”
暗渠的景象突然坍縮成純白,李不墜發現自己站在潤山山道的青石闆上。手中的精鐵大刀正在鏽蝕,鐵屑如沙漏般墜入地縫。不遠處,陳今浣被鐵鍊懸在刑架上,安靜地目迎行刑人的到來。
“如果把我身上每一塊被穢氣腐蝕的骨肉都替換掉……”少年歪頭露出頸椎的裂口,黑色絲線正在縫合焦黑的骨茬,“我還是我嗎?”
李不墜的喉結滾動着卻無法回答,刀身上的暗紅經絡不受控地紮入地面。他看見自己的血脈與潤山地脈相連,無數冤魂的哭嚎順着經絡逆流而上。陳今浣的提問仿佛某種咒語,将他困在哲學與癫狂的夾縫中。
“答不出來?那換個問法吧。”刑架上的少年突然炸成肉沫,又在他身後重組人形,“你總說我是妖邪,可你揮刀時的快感……真的源自正義嗎?”
刀鋒劈碎第七個幻影時,李不墜終于跪倒在地。暗紅經絡已蔓延至瞳孔,視野中的萬物都蒙上了血霧。在意識崩毀的邊緣,他忽然嗅到一縷艾草焚燒的苦澀。
“坎位,震三。”
陳今浣的聲音穿透血霧,李不墜循聲望去,看見少年正蹲在太液池的冰面上勾畫星圖。二十八盞蓮燈懸浮在他周身,靛藍火光将冰層下的蛟骨照得纖毫畢現。那些本該被封印的怨氣,此刻正順着星圖紋路注入少年手中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