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陳今浣此刻正蜷縮在青銅棺椁左側三丈處。他的袖口已被靛藍色黏液浸透,玉化骨笏闆裂成數截散落在地——方才與白袍人的短暫交鋒,竟讓這具非人之軀也嘗到了潰敗的滋味。少年喉間溢出的黑血在地面自行組成符咒,那些違背篆書筆畫的線條正随着他的喘息緩緩蠕動。
“别碰那些血!”五行劍鞘橫拍李不墜手腕,将即将觸及符文的刀背震開。霜氣沿着地面符咒蔓延,卻在觸及中央陣眼時詭異地調轉方向,凝成團不斷膨脹的冰霧。霧中浮現的既非人影亦非怪物,而是某種對“真實”的撕裂。
撕裂!
撕裂!!
撕裂!!!
白袍人向衆人走來——白袍人根本不曾移動,是整座地宮在随着它的呼吸膨脹收縮。
白袍人擡手虛點——白袍人并無人類的指節,是活過來的空間捏造出手勢的概念。
鮮血從傷口流出——卻帶着異常的愉悅,是它主動掙脫了與生俱來的枷鎖。
地宮穹頂的鎏金鎖鍊齊齊崩斷,青銅棺椁表面的八卦陣圖逆向旋轉。白袍人的長袍如旌旗翻卷,布料下鼓脹的凸起物刺破織物,露出無數張痛苦的人面——于府亡故的小妹、玄都觀的道童、甚至還有李不墜夢中的母親。這些人面開合着嘴唇,用截然不同的聲線齊誦:“知汝所見皆僞,知汝所聞皆虛——”
那些面孔誦念時,對應的現實便發生微妙畸變:于雪眠小妹的面容化作青煙鑽入她耳中,道童的幻影伸手扯動泠秋的經脈,而李不墜母親的虛影竟直接融入他的刀鋒,令精鐵打造的冷刃泛起血肉般的溫熱。
此時此刻,泠秋的劍陣早已潰散成沙,他望着掌心逐漸透明的脈絡,不禁想起長明觀藥圃裡那些被蟲啃噬的忍冬藤。真氣在經脈中逆行的灼痛變得遙遠,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輕柔的剝離感——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正在拆解自我的存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遠處傳來異響,隻見陳今浣蜷縮的軀體抽搐着站起,脖頸以詭異的角度後仰,扯開了縫制的缂絲,頭頸相接處将斷未斷,暴露出咽喉中蠕動的黑色須線。
他向李不墜倒走而來,後者如野獸般感應到危險,強撐着把大刀橫于胸前禦敵,暗紅經絡紮進虎口的刺痛喚醒了腦海中殘存的理智。當陳今浣轉過臉的刹那,男人的呼吸幾乎停滞——那張熟悉的面孔上,五官的位置正在緩慢漂移。
“李大捕頭……”少年咧開的嘴角延伸到耳根,聲線裡混着金屬摩擦的雜音,“你聽過火浣布的故事嗎?”他擡手扯下一塊面皮,如扔垃圾般丢棄,“髒了燒一燒就幹淨,多方便。”被丢棄的面皮落地即燃,如地獄的業火将男人包圍。
見他開始胡亂攻擊,泠秋丹丸與術法并用,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他劈開火焰,閃身來到重傷的李不墜跟前,劍鋒刺向了陳今浣心口。寒光沒入胸膛一刹,痛楚卻從肩頭傳來,五行劍不知為何插進了自己的肩胛骨。冰火交融的真氣在傷口處炸開,将他的道袍染成深淺不一的紅。
疼痛驅散了混沌,他看見陳今浣的脖頸裂口處探出細如發絲的觸須,正向着于雪眠的方向探去,卻是為了将她拯救——白袍人不知何時來到了于雪眠身後,它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似水:“好姑娘,把發簪給我……”
于雪眠的指尖不受控地伸向發髻,冰魄針在太陽穴顫動不休。真正的恐懼此刻才悄然降臨——她發現自己正在期待被吞噬。泥犁子的絮語、亡妹的呼喚、白袍人的蠱惑,都在将她推向某個溫暖的深淵。這一刻,契約反噬的劇痛化作甘美的解脫。
而這一幕,不過是它布下的誘餌,為了引陳今浣上鈎——白袍人一把抓住刺來的觸須,将它牢牢攥在手心。被抓住的觸須瞬間萎靡,幾乎要遺忘痛覺的少年感受到了噬心蝕骨的滋味。
折磨,才剛剛開始。
……
時間或許過去了一甲子。
衆人如破舊的玩偶般被随意地丢棄在地面,身下鋪出一張逐漸擴大的绯紅圓毯。此時唯有陳今浣還能動彈,可他的内心卻早已承認了敗北。
好累,好累……
他試圖讓自己的心髒停跳,好變成一具普通的屍體,然而虛疑罕見地違抗了指令,從胸腔暴突而出。黑瘤化作尖刃刺向那道白影,卻使得身軀像被人拎小貓一般拎起。
白袍人拎起了他——他拎起了自己。
“第二道死亡尚未跨越,你又要重蹈覆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