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壺濁酒是村頭好不容易找到的農家賣給何涑的,邊疆這好幾裡地才能遇到一戶人家。
沽酒婦看這個少年模樣清俊,心中歡喜的緊,私心少收了二錢。
等到何涑再次踏入柴扉,鄭姣剛剛把公雞下鍋。
“何小官人裡屋坐吧,家父在裡面等着。”
進門,便見鄭太傅坐在草席上,席上一張半舊的棋盤,黑白子在棋盅裡安放未發,看來是在等何涑。
何涑将手中的酒放在食案上。
“坐下吧,以前是姣兒陪我下棋,今天麻煩祐之陪老夫來一盤吧。”
何涑聽見鄭太傅叫的是他的字,心中的拘謹放下了些許,端坐下應了請求。
老少二人專心切磋去了。
半個時辰後。
鄭姣将菜盛了出來,進門就見自己的阿爹和何小官人在燈下對弈。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鄭太傅忽然爽朗一笑,擲了手中白子。
“不敢。”
何涑起身作揖。
“來吃飯吧,我知道你們要下酒,切了些鲊[1]。”
鄭姣将手中的東西放在食案上,擺好碗箸,便喚他們來吃飯。
“好啊,祐之,你有口福了,這鲊我等了好些時日,第一口倒被你嘗得了。”
鄭太傅聞言趕快起身坐在食案旁,拿起了木箸,示意何涑先嘗嘗。
鄭姣的菜不能說是好吃非常,卻是何涑沒嘗過的味道。
京中最不缺美酒佳肴,最具盛名的酒樓留仙樓的菜式繁雜精緻,他何涑幾乎都有嘗過,若是色香味都俱全,少了遺憾的話實在沒什麼意思。
看何涑點頭表示贊賞,鄭太傅打開酒罐給自己倒了一杯。
老頭子舉杯一飲而盡,喉嚨之中似梗住了些。這濁酒辛辣刺激口感粗糙,少年時的自己在失意時曾痛飲過,一晃數十年卻不習慣了,竟激紅了眼眶,讓他不由得“嘶”了一聲。
眼珠渾濁卻目光如注,像光束透過迷霧,直達那寄安十年的寒冬。
皇室嫡子惠王宴席醉酒出言不遜似有謀逆想法,當即被多疑的暮年帝王剝奪爵位流放,作為太子太傅的鄭濟教誨有失連坐貶斥。在萬家燈火明亮的除夕夜裡,這個背影瘦削的老人伫立在大雪之中,回頭看,離去的腳步都被掩埋不見了。
他心中裝着太多東西,沉浮半生,小家大家,一個都沒顧及好。
鄭濟從棋局上看得出何涑的抱負。
“何大官人,我知道你所來何事,你如今不好開口。”
老頭子頓了頓,緩緩轉頭看了看鄭姣,心中五味雜陳。
“老夫想和家中小女商量,她想去哪,老夫都是随她的。你奉密诏遠赴而來至邊疆,自然是要在此上任數月。雖然這裡不比京城,但一輩子也來不了幾次了……”
鄭姣靜靜地聽着,未發一言,隻是吃完後輕輕放下木箸,默默地收拾了碗筷。
出門前,她悄悄望了一眼何涑,本來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幅不悅的模樣,但卻見得他神情坦然。
“祐之明白。”
何涑斟了一杯酒,也是一飲而盡。或許是飲的太急了些,他臉頰有些绯紅。
“告辭。”
他作了一個長揖。
出門時,何涑看見那叢叢半開的複瓣芍藥,他突然想護着花直至春末,或将它們栽在華庭之中,使百花黯淡,連牡丹都不能奪其色彩。
就像當年他在私塾看見的教書小“先生”、男扮女裝的鄭姣。那時冬日,她素色衣袍的袖口上隻繡着一朵小小的芍藥。她不染一塵,讓所有人都為之黯然了。
可這不過是妄想,他自身難保。
夜深了,鄭太傅卻遲遲沒有入睡,看着燈下那盤棋局,臉上的皺褶被燭光打出了刀刻般的陰影,他皺起了眉頭。
“姣兒,阿爹知道你想回去,從你來時隻帶了包芍藥種子,阿爹就明白了。”
鄭姣低眉,她心中是埋藏着仇恨,但也實在不忍已經知命之年的阿爹陪着自己折騰。這麼久了,或許她該将仇恨埋藏在離京的那場大雪之中。
“阿姣想陪着阿爹,阿爹不喜歡朝堂,我們就不回去。”
鄭太傅看着自家小女認真的模樣倒打趣起了她:“我什麼都不擔心,隻是想給姣兒尋個好夫婿,這邊疆沒有老夫中意的好兒郎,京城又是些纨绔子弟……何涑和姣兒相貌相當,隻是不宜嫁。”
鄭姣嗔怪道:“什麼好兒郎,阿姣不稀罕。”
“哈哈哈……”
鄭太傅笑了,卻很快斂住了神色道:“何涑行棋收斂,但鋒刃暗藏。着棋前幾步謙讓溫和,但神思缜密,下半局他步步擊人要害,又狠辣非常。巧思算計之人,隻可用于治世,不可擇為良婿。”
看阿爹與平日不同的嚴肅神色,鄭姣心下思量了起來,阿爹看人一向獨到,看來人不可貌相。
況且,鄭姣不想與自己相像的人打交道。
“阿姣記得了。”
之後,何涑偶爾來草堂拜訪,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府中處理公事,做了幾月的地方通判,直到初秋才得以休憩。
思慮許久,鄭太傅還是決定攜女回京。這是别無選擇時的最佳計策,是陷入死局前的一線生機。
幾日後就是歸程,他們正好在月夕節前到達京城,聖上準備設宴為太傅接風,順便嘉獎何涑治理邊疆之功。
朝廷拟了奏章,找了個“扶正風氣,感念老臣”的理由。加之老皇帝最近找時機準備内禅,口上說着不能貪位,實則無力朝政。此時也無人敢站出來反對,畢竟老皇帝聽說太傅回京氣色才好了些。
他們一行人就這樣再次踏入那個似曾相識的地方。
***
“下官就送到這裡。”
何涑行禮緻意,離開時,看見了鄭姣眼底的惆怅。
他想,芍藥終究是栽回了華庭之内。
鄭太傅和鄭姣再次回到鄭府上時,隻覺得物是人非。
府邸上下陳設未改,還是江南園林的布景,似乎是在不久前被打理過,幹淨整潔,連門楣都和他們以前一樣未曾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