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轉了幾個圈蹦哒了幾下,我的喜悅逐漸平息,把這些衣服都疊好收進櫃子裡,并且扔掉那些包裝紙。
不過,我還是選擇留下一件水手服沒有塞進衣櫃,以換掉身上的睡裙。
至于那身運動服——好吧,我承認,熒光藍運動服是有點醜,我現在已經完全不想穿它了。
換上全新的衣服,我出門前對着鏡子照了照,轉兩圈,心底泛起一股莫名地滿意感,踏着輕快的腳步出門。
今天正好是周末,有了那身漂亮的和服,總不能沒有配飾,天可憐見的,我家可是隻有黑圈發繩。
因此——我,伊桃,萬年不出門的宅女一枚,今天就要出門狩獵美麗的小飾品啦!
捏嘿嘿,可愛小飾品們今天出門最好小心着點,可别被我通通收入首飾盒裡了。
家離附近的步行街還是有一些距離的,但是乘坐地鐵很快就可以到,雖然幾乎是從小到大沒有出過安全屋的門,但是我可是看過不少關于怎麼出門、怎麼使用交通工具的DVD的。
周末的步行街人不少,明顯是小孩子的我獨自出門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已經路過好幾個人問我“小朋友是不是和家長走丢了”、“小朋友你的家長在哪裡呢?”
提起家長,想到我的爸爸媽媽,我多多少少有點不自在,我想盡量去避免這個話題,但是很遺憾,路人并沒有讀心術,他們不會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也不可能拿着個大喇叭喊我媽死了我爸跑了,請你們不要再問了。
善良的群衆們向我釋放着他們如體内熱量輻射傳導般的善意,但是我卻隻能對着他們的愛将信将疑地質詢着“是愛嗎?是傷害嗎?”
我感到疼痛,在人群中,我避無可避地像踩着刀尖上岸的小美人魚一般,寸步難行。
恍恍惚惚間,在穿過兒童公園附近的橋時,我撞到一個小男孩。
“唔…唉?”
他弱氣地發出一聲小動物般的低吟,角度微小地打量我一眼,然後迅速低下頭,連呼着抱歉。
“你不應該道歉吧…是我走路沒看路,撞到你的,對不起。”
那個小男孩看着很瘦弱,有一頭棕色的刺猬頭,眼睛也是同樣柔軟的棕色。
“啊…哦,好。”
他隻是唯唯諾諾地應和着我。
……
一個外出購物的小插曲罷了,不用太在意。
在我轉頭想離開的同時,一道尖銳的兒童的聲音響起。
“喂——廢柴綱———接着———!”
“唔…唉?!”
在那兒童的聲音響起之後,應聲地,我聽到一陣什麼東西破空而來産生的風聲,意識到将要發生什麼的我立刻轉身,果不其然,旁邊的兒童公園裡,一個身材壯實的小男孩将一個棒球扔向剛剛的小男孩。
而那個被稱呼為廢柴綱的小男孩,則是正好站在橋邊的護欄處,冷不防遭到棒球襲擊的他,一個左腳拌右腳,重心便開始後仰——
——危險!
我一個大踏步向前,撈住了即将落下橋頭變成落水狗的小男孩。
看到自己的玩笑差點釀成慘案的扔球男孩,也面色一白,立刻趕過來想要拉着棕發男孩走。
“喂,沒事吧,我們走吧,你會原諒我的對吧,我也隻是和你開個玩笑……”
……
我清楚地明白,這可不是一句玩笑能概括得了的,下面的水流那麼深,别說是那個棕發男孩,就算是我掉進去也有淹死的可能性。
這是惡行,面對比自己弱小的一方的,欺淩的惡行。
惡行由壞人犯下。
而壞人——需要制裁。
我眯起眼,走進那個扔球的小孩,一把提溜起他的後領口。
“唔…呃—!”
驟然被人提起的失重感和脖子被緊緊勒住的窒息感讓這個小男孩發出驚恐的呻吟。
我轉身,用另一隻手扒着欄杆,踮起腳,試圖将那個男孩甩到橋下去。
“唔!!不——”
那個男孩意識到了我的行動意圖,激烈地掙紮起來,說實話,我也隻是個十歲的小女孩罷了,我可沒有那麼高到——輕輕松松就可以讓他倆腳離地了。
所以盡管從小的訓練讓我在力量上占有優勢,他的掙紮仍是讓我的動作變得遲緩了。
也就是這個檔口——我感到我的裙角被人拽動了,艱難維持着把那個扔球男孩舉起在河面上的姿勢,我扭頭,看到是那個棕發男孩在拽我。
“怎麼了。”
面對需要魔法少女幫助的弱者,我一向是充滿耐心的,這是我從魔法少女莉莉卡露露卡那裡學到的優秀品質。
“那個…姐姐可以把他放下嗎?”
棕發男孩惶恐地小聲說道。
“啊?”
他的要求讓我愣住了。
“為什麼?他可是壞人啊,需要被制裁才可以,為了愛與和平的人間!”
“但是…但是…他也沒有犯下那麼嚴重的錯,讓姐姐你把他扔下去吧…而且,嗯…我沒關系的,我不介意的,求姐姐你原諒他吧。”
棕發小男孩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我卻自心底萌生了一股恐怖。
啊?什麼?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嗎?為什麼…會這樣子想?
壞人就應該受到制裁,這是我從小到大奉行的信條,壞人就應該灌上水泥去沉海,我從小到大看的電視劇都是這麼演的,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都是俠義,都是義氣。
盡管内心充滿疑惑與隐隐的寒意,我還是輕輕把手裡的男孩放下了。再一次接觸到親愛的大地母親,他激動不已連滾帶爬地跑了。
“你…”我面色複雜地看着面前的棕發男孩,想問他為什麼,但是當緊貼的唇瓣被我強硬拉開的那一刻大腦卻是一片空白,那個聖誕節的夜被我殺死的壞人、第二天爸爸看着我可怖的眸子、一路上所遇見的人們無害而無趣的神情……一張張臉,走馬燈般在極短的時間内閃過我的眼前。
回過神來,我卻已經什麼都有點問不出口。
面前溫柔的幼獸般的棕發男孩還在擔憂而懼怖地看着我。
“你…怎麼看,我的做法。”
接觸到他驚恐的眸子,我用平靜下來的聲音和他說:“沒關系,請随便告訴我,不管你說了什麼,我也不會把你扔下去的。”
他惶惶地打量了我幾眼,終于還是放開了口。
“姐姐你…雖然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也有點太過了吧…這樣子是會殺人的!殺人…媽媽告訴我,殺人的壞人要進監獄的……我不想你因為我這種人進監獄什麼的……”
聞言,我有些失去力氣般倒退一步。
這一刻,真正深入人群的這一刻,我感到如窒息般的,不适感。
我是…壞人嗎?
眼前的男孩意外敏銳地觀察到我的不對勁,他原本說話如蚊子嗡嗡般的響動變大了一些,但也僅僅隻是正常人說話的水平罷了。
“姐姐你不要傷心啊啊啊那個…我不是說你是壞人!你聽我解釋——”
不僅僅隻是讓我想起不高興的事,僅僅隻是這種東西就讓我感到鑽心的不适,我倒是不至于這麼小心眼。
更重要的是…由這個男孩的言論,我深刻地感到,他們的觀念也好,言談也好,眼睛的神采也好,無數無數如潮水般向我湧來的細節裡。
寫滿了異樣感。
那種,柔軟、明亮,雖然有時候也會沾染一點點灰暗的色彩,但那仍是高昂主旋律中的一點點低音和聲。
那是與我不同的感覺。
他們是從小到大一直在呼吸人堆裡濕熱而充滿人味兒的空氣的,是從小到大一直看到遼闊的沒有邊界的天空的,從小到大一直能用生活來實踐獲得知識而不是看電視學理論的。
他們與我不同。
他們的世界太寬廣了。
而我,而我,從小到大擁有的隻是蝸居在世界偏移的一隅,在幾十平的天花闆下等着父母的可憐蟲經曆。
從小到大頭一次,我心中産生了巨大的,足以把我壓倒的懼意。
已經沒有心情再買東西了,我頭也不回地,逃也似的回了家。
身後男孩好似用盡了畢生的勇氣般,抱着必死的覺悟般,吼出那一句。
“我相信…………永遠…不…壞人…………”
什麼東西?沒聽清……不過那不重要了,因為我常年鍛煉,會跑得很快,剛剛那幾秒的功夫,我跑得已經太遠了,已經偏離普通人會走的路太遠了。
什麼啊,想着成為像電視裡演的一樣的魔法少女,但是到頭來卻連走入那些普通人的世界的勇氣都沒有嗎?
一看到那些遼闊天空下生長的人,就被吓破膽,自卑又自貶地夾着尾巴逃走了嗎?
像你這樣子的人就活該沒朋友啊。
松的事情這是個偶然吧,畢竟他是神明,你這輩子都不會有除了他以外的别的朋友了。
說什麼魔法少女的輕松日常——到頭來不過是看電視看多了的小孩的幻想吧。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緊緊盯住人行道上突起的盲行道磚塊不放,我怕偶然見撞入某個人眼中對我來說陌生的世界。
“呵,怎麼,被外面的食草動物吓破膽了?”
恍惚間,聽到那個熟悉的、不可一世的、略帶些嘲諷的大型食肉動物幼獸的聲音,我才回過神來,已經到家了嗎?
“啊…啊?!”
我家和他家大門的交界處,雲雀恭彌拄着個拐靠在牆邊,金屬制的拐子在晚霞的映照下閃着暖光,昂起頭,好像居高臨下了一般,挑釁地看着我這副魂不守舍的狼狽樣子。
“怎麼?你總是裝成一副柔弱的食草動物的樣子,已經忘了我們和他們的不同之處,被同化得軟弱了嗎?”
如果是平時,我情緒穩定的時候,應該已經看出他說這話的意思就是随便找個由頭挑釁我找架打了。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
我如同被教堂誤判成女巫的虔誠信徒,逃難了八百裡路,終于遇到一位教皇,他寬恕我的罪,不——
——他宣揚我的無罪。
啊,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呢,為什麼沒有早些注意到呢,外面那些人和我的不同。
當然是因為——這段時間,和我真正密切接觸的人類隻有他一個人啊。
是的,即使是這樣子的我。
好像在這世間,也存在着同類。
直直對上他深邃的墨藍眼眸,莫名的,我原本決堤的情緒被按下了暫停鍵,心神從未有過的甯靜。
他的動作沒變,隻是嘴角微微壓下去一點,但是我明白他現在心中肯定正疑惑着我為什麼還不發作,揮拳打上來。
對不起,親愛的莉莉卡露露卡,如同你們那般平靜美好的校園生活我可能不太能完全做到了。但是——正如你們所教會我的,朋友要和自己情投意合。
魔法少女的夥伴……怎麼能是普通人呢。
在雲雀快要沖上來用拐子狂敲我的腦袋來檢查這台電視機是不是壞了之前,我先一步擡眸,對他露出一個燦爛得燙人的笑容。
“哎呀,親愛的食肉動物,我們來交個朋友吧。”
旋即,揮拳而上。
約戰成功,我們一如往常地從家門打到家裡,在激情互毆中磨練着自己的技巧,讓高昂尖叫着的腎上腺髓質狂暴分泌着激素來拔高我們的情緒。
啊,就應該這樣才對。
魔法少女的夥伴也應該是魔法少女才對。
雲雀恭彌,如此強大而孤高的你。
就由同樣優秀的我,來成為你的同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