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丞相府的馬車上,博彤仍然單獨乘坐。這一天下來實在累人,但馬車裡博彤沒有絲毫困倦,她知道,等會兒回府後,還有一場口舌。
果然,到了府裡,姑姑丢下一句跟我過來之後,就氣沖沖頭地向内院走去,絲毫不顧身後不知所措的女兒。
“你們先回院子吧。”博彤說。
大表妹臉上有擔憂:“可母親好像生氣了。”她不敢十分确定母親剛剛那句話是對表姐說的。
“那是沖我來的,不幹你們的事。你們回吧。”博彤說。
兩個表妹還有些驚疑,卻還是向表姐道别,跟着奶母和丫鬟們回了院子。博彤轉向姑姑的丫鬟:“請姐姐和夫人說一聲,我換一身衣服就來。”
說完,她帶着冬青轉身而去。
院子裡還和往日一樣,但經過今天一遭,再回來時竟然有了兩分恍若隔世之感。這個時候最好的事情莫過于洗漱之後,歪在榻上,睡一覺或發個呆,但她還不能這麼做,因為還有個好精力的姑姑等着她去應付。
“更衣。”她說。
半個時辰後,洗漱更衣之後的博彤帶着一身清爽,來到後院,見到了姑姑。
博夫人依然還是一身赴宮宴的裝扮,她坐在榻上,雙目灼灼,瞪着博彤。
“你到底在想什麼?!”
姑姑是真的氣急了,連一聲坐都來不及說,就開始了質問。博彤行過禮,坐了下來:“沒想什麼,就是不想嫁去曹國。”
“為什麼?是曹國的榮華富貴不夠吸引你,還是王妃的尊位不夠吸引人?!”
“太遠了。”博彤說,“曹國,太遠了。”
博夫人一窒,她想過各種理由,甚至想過博彤會說出彼之蜜糖我之砒霜這樣的話,卻萬萬沒想到博彤竟然給出了這樣一個理由。
太遠了?這是什麼荒謬的理由?!
然而博彤情真意切:“姑姑難道不能理解我嗎?我是高昌人,我從小長在赭石城,我爹,大伯父,阿姐還有姑姑你,你們都在高昌,我怎麼能一個人嫁去曹國那麼遠的地方?”
“可那是王妃之位!”
“那又如何?”博彤反問,“不過是榮華富貴,穿金戴銀,攜珠佩玉,這些,即使我不做王妃,也可以啊。”
博夫人重重抽了一口氣:她終于意識到問題的關鍵是什麼了。
博彤不是她,也不是博紋。她太小了,對跻身國舅公侯之前的博家沒有任何印象,她生長在一個不缺金銀,人人奉承的博家,她自小什麼都有,沒有誓要改變門楣的緊迫感,也沒有那種幻想成為一國之母的野心。
所以她和博彤的溝通才這麼困難,所以博彤才這麼輕而易舉地放棄了成為曹國大王子妃這個機會。
她放棄得這麼理所當然,甚至可以讓人誇一聲有風骨。
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博夫人感到了莫大的諷刺,她慢慢複述博彤的話:“不過是榮華富貴,穿金戴銀,攜珠佩玉,這些你也有。可你想過,這些你覺得天生就有的東西,究竟是怎麼來的嗎?!”
她終于忍不住氣憤起來。
“是我,是你阿姐,是我們,給博家帶來了榮華富貴!是我們,讓你可以坐在這裡,輕描淡寫地說這些你也有!你有什麼資格輕描淡寫?!”
姑姑的氣憤讓博彤的臉瞬間變得通紅,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怒火和指責,她手心微微顫抖,一股火卻在寒冰下燃燒起來。
她站了起來。
“姑姑這話,說得未免有些太過委屈。就算姑姑是為了博家,難道這富貴榮華,這滿院嬌婢健奴,姑姑就沒有享受嗎?如果姑姑氣憤博家沾了你的光,我沾了你的光,你大可以入宮,讓阿姐收回我父親的爵位,我絕無二話!”
博夫人簡直要笑彎了腰:“你絕無二話?你有什麼資格說爵位的事情?你連攔住你父親别讓外面的野種承嗣襲爵都做不到,還敢誇口說收回爵位?等你哪天坐到你阿姐的位置,你再來大言不慚地說這句話吧!”
博彤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幹幹淨淨。她挺着脖子,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出去。
她身後,傳來陶瓷碎裂的爆炸聲。
****
安佑一回府,就知道了姑侄二人大吵一架的事情。吃晚飯時,博彤沒來,隻有一家四口圍坐一桌,吃過了一頓晚飯。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往常不會這麼安靜,博夫人喜谑語,擅描繪,吃一頓飯總有無數的笑聲,可今天,兩個女兒帶着怯意,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飯碗,絲毫不敢擡頭朝她們母親那邊看。
安佑不忍心,親自給兩個女兒夾菜,溫聲問她們今天參加宮宴的感受。父女三人一問一答,眼看女兒說話的聲音正要大一點,博夫人忽然啪的一拍筷子,兩個女兒頓時又噤若寒蟬。
安佑帶着不贊同的神色回頭,問:“你這是做什麼?”
大女兒生怕父母吵起來:“父親,您别生氣。是我們太吵,讓母親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