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嘉閉緊了嘴唇,可從眉梢到臉頰一線,卻輕微抖動起來。這顫抖不受控制,他隻能背對母親,猛然轉身。可他的表情掩藏得還不夠及時,看着兒子的背影,想到那一閃而過的神情,宋夫人忽然就愣住了。
如此熟悉的痛苦的表情,和從花萼樓回來那天一樣。許多事其實并不難猜測,隻要敢于正視現實。宋夫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是為了博彤?”
“你喜歡博彤?”她又輕聲問。
仿佛一聲驚雷,時間就此靜止,博嘉慢慢閉上了雙眼。
宋夫人徹底明白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一股寒意從心底迸發,瞬間彌漫到了全身,她一把拉過兒子,緊接着舉起手,一個巴掌狠狠扇了下去。博嘉的臉被打得偏向了一邊,他踉跄着後退一步,牙關緊咬,渾身顫抖,他看着母親,慢慢後退,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内一片死寂,許久之後,傳來了宋夫人的大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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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平伯帶着微醺的醉意,赴宴回來。他一路走入正院,忽然覺得有些奇怪。正院裡靜悄悄一片,沒有半點聲響。
“我回來了!”他說,然而依然不見宋夫人笑意盈盈的迎接,隻有婢女們垂頭恭立的身影。
“夫人呢?”常平伯問,卻又不等回答,一步跨入正房裡間,看到榻上那個背身而躺的朦胧身影,才放下心來。
房裡燈火暗淡,熏香混着暖氣,有一種霧霭沉沉的塵世溫暖感。簾帷重重,在地上和牆上投出了巨大又模糊的影子,常平伯越過這些影子,坐在了榻邊。
宋夫人無聲躺着,肩頭瘦弱。常平伯摸了摸肩膀,沒有動靜,又探向額頭,宋夫人依然沒有任何反應,終于,常平伯摸到了滿手淚水。
淚水冰涼,讓常平伯一驚,他立即俯身上前,強行把妻子掰了過來:“出了什麼事?怎麼哭這麼厲害?!”
宋夫人淚如滾珠,卻沉默無言。
常平伯心酸又心疼,他俯身抱住妻子,輕輕拍着她的背,問:“怎麼了?是誰給了你氣受,還是這段時間忙年累着了?”
在丈夫的溫言軟語下,宋夫人終于放聲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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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十五,一連幾天都是晴朗無風的好日子,這天,博彤左右無事,帶着冬青清點過年穿過用過的衣裳首飾。她向來喜歡做這些事,晴好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得屋内融融一片。在這樣的陽光下,所有東西都閃着光,讓人歡喜。
收拾一回新東西,總能找出一些舊東西。冬青帶着人,把往年那些隻穿過一兩回的衣服一件件展開,亮給博彤看。博彤偶爾來了興緻就試穿一回,在陽光下轉一圈,問好看嗎?冬青等人自然翻着花樣的誇好。博彤知道她們嘴裡她穿什麼都好,卻依然樂此不疲。
正樂着,忽然門外有人報:伯爺到。博彤正穿着一件舊衣服,聞言跑到門前,見果然是父親,笑着上前抱住了父親的手。
昨晚,常平伯安慰宋夫人直到半夜,今早起來,精神就有些萎靡,但此刻見到女兒,他臉上仍然露出了笑意。見女兒身上這件衣裳鮮亮,問:“這是今年做的新衣裳?怎麼沒見你穿過?”
博彤笑了:“這哪是新衣裳,是前年的舊衣裳,我試試看還能不能穿。”
昨晚,宋夫人口口聲聲,說博彤蓄意欺壓陳小娘子,是存心讓博嘉婚事不成,今天,博彤就穿了一件舊衣裳。常平伯就算再粗疏,也不免疑心母女二人是成心打擂台。他笑容勉強,随口誇了一聲好看。
博彤沒看出父親的勉強,她請父親上坐,讓人倒茶,她自去裡間換衣裳。換了衣裳出來,桌上已經擺了茶果。她笑盈盈地在父親身邊坐下,問父親今天怎麼沒有出門?
“昨天喝多了酒,有些頭疼。”說着,常平伯拍了拍女兒的手,看着女兒問:“你找舊衣服,可是新衣服不夠?”
博彤仍然笑意盈盈:“夠呀,隻是我看今天日頭好,左右無事,所以讓她們清一清箱子,把往年的衣裳拿出來抖一抖,晾一晾。”
說着忽然醒悟過來,促狹笑道:“不對,我不該這麼說。阿爹,我确實衣裳不夠,你再給我做兩身吧。”她邊說邊笑着搖父親的手。
常平伯笑了:“好好好,做做做。”然而他心裡到底有事,笑容又重新勉強起來。
博彤終于察覺出父親的不對,她有些疑惑,臉上的笑漸漸收了起來,看着父親,問:“阿爹,出什麼事了嗎?”
常平伯看着女兒,他們父女兩都有一雙長得很像的眼睛,隻是常平伯常年聲色犬馬,眼睛遠不如女兒明亮有光。他看着女兒如寶石般璀璨的眼眸,心底滿是遲疑。
看着這樣的神情,博彤慢慢松開了父親的手。她垂着頭,仿佛想到了什麼,随即卻又擡起了頭,她看着父親,神色沉靜,靜靜等待着。她沒有等太久。
“彤兒,你還記得年前陳小娘子約你在花萼樓聚會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