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兆年聞聲轉過身,在昏黃裡遞出手帕。
“多謝。”權竹笙接過手帕,好奇道:“太醫們渾水摸魚慣了,今日見他們如此有幹勁,顯然出乎權某意料,不知将軍是如何說服他們的?”
權竹笙話音剛落,上邊突然竄下來個人。
“這位大人,你問我啊!那太醫署的人是我親手看着的,這事沒人比我更清楚。”朝天一躍而下,大大咧咧往權竹笙跟前湊,枕着雙臂哂笑道:“那些太醫一開始是不配合的,要麼推三阻四,要麼溫吞敷衍了事,當真氣死人!于是我家将軍就想了個辦法,把他們和隔壁陸将軍家的滾關在一起,美其名曰嘛~供他們逗玩。大人有所不知,滾臭屁愛幹淨,那群家夥不知道誰放了個屁,熏着了滾,滾兇性大起,把他們挨個撕了一遍又一遍,那群家夥被整得差點六親不認,哈哈哈!最後他們不得不屈服于滾的威嚴之下,隻能舉旗投降了。”
朝天邊說邊回想着,臉上越發笑得賊兮兮的,整個人都快碾到權竹笙身上了。權竹笙聞言微微點頭,依舊保持着平日裡的好涵養,并未表現出任何不适。
端兆年看着得寸進尺的朝天,面不改色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卻換來對方的天真一問:“怎麼了,将軍,我正誇你呢。”
怎麼了?
此時剛疏通回來的姜非阙身心俱疲,一身髒亂還來不及收拾,便被眼尖的端兆年給叫住了,隻聽她喊道:“姜非阙,把人拖走!”
姜非阙當下一個激靈,一聲不吭地狠搓了把臉,三步并作兩步上了台階,把人扛在肩上就帶走了。
“阙哥,你放我下來,我不舒服!”朝天手腳并用地揮弄着,想以此表達自己的抗議。
“就該讓你不舒服,長長記性,沒事别老是跑去将軍那裡鬧。鹹安這麼一大攤子事,将軍已是分身乏術,你怎還去鬧她?”不多時,姜非阙覺察到肩上的人安靜了下來,想他是自省中,複而一手拍在了朝天的屁股上,哈哈一笑,“你要是實在無聊得緊,哥哥陪你玩,我肯定不會嫌你煩。”
被扛在肩上的人悶聲應了一句,“知道了。”
借着雨停,端兆年從侍衛手裡取過燈籠,示意侍衛不要挨太近,随後帶着權竹笙融入了夜色。
權竹笙自是看懂了她的意思,索性不要自己人跟着,隻身一人跟着端兆年走。
兩人并行于黑夜,任由寒風拂過衣袂,腳下未曾停過一刻。端兆年看着地上的人影晃晃,率先開口了,“師叔可是要拉攏我的意思?想必你也清楚,如今朝廷上波谲雲詭,稍有不慎便會讓人刀架頸側。于我而言,我更願意獨善其身,師叔你今夜相邀,卻是想将我置于這漩渦之中。”
端兆年偏頭望向權竹笙時,眼神透露着無辜。權竹笙見她這般,稍頓了會,才從錯愕裡斂神,像是提前想好了答案,說:“你做不到獨善其身。”
端兆年眉心微挑。
權竹笙迎着她的注視,繼續道:“既然擔了你的這句‘師叔’,我便有話直說了。朝廷每年都會下撥河道修堤款,此事在戶部賬冊上向來有記錄,即便如此,每年各地方河堤塌陷屢屢發生,這其中的名堂,不言而喻。若非造成一定傷亡,朝廷是始終保留緘默态度。如今鹹安兩縣決堤,傷民慘重,朝廷定然要問責。此次跟着調令下來的還有刑部比部司的榮澤忱,工部若還想全身而退,怕是難于登天。”
“……榮澤忱,這名聽着好生熟悉,”端兆年說到此處稍微頓了頓,努力從思緒中整理出了不對勁,說:“我曾去過太仆寺,當日迎我的是一名喚阿忱的小厮。我觀他雖一身小厮着裝,行時卻步履生風,舉手投足間斯而有禮,當時便猜想他絕非尋常小厮,莫非他便是榮澤忱。”端兆年說着,随後将右手抵在左手上畫了個輪廓,确認般說道:“他左手尾稍有處疤痕,是刀劃出來的。”
權竹笙在端兆年的話裡颔首,答道:“此人正是榮澤忱,他幼時患有六指,隻是鮮少人知曉。後來他将第六指割了,才有了你看到的那一道刀口。”
“既然身為刑部比部司主事,為何又會做了太仆寺的小厮?”端兆年捋着朝堂上的關系走向,遲遲摸不清張彤榮澤忱二人關系的蛛絲馬迹,借着沉思陷入了沉默。
權竹笙低頭看了她一眼,合适宜地打斷了她的沉思,說:“我查閱過歸檔在戶部的戶籍,逢濟年藩鎮起亂,張府慘遭殃及,元氣大傷。不久之後,張府将嫡女張蘭漪下嫁進榮府作妾,一年後榮府對外宣稱正房生了榮澤忱。可接踵而至的,是張蘭漪驟然離世的噩耗。兩樁事挨得近,難免令人生疑。後來我查探了一番,得知張蘭漪原也是六指,由此可斷定,榮澤忱實為張蘭漪所生,與張彤确為表親關系。”
得到答案的端兆年霎時心如明鏡,兩秒後才應道:“張彤,榮澤忱。祁商譽顯然是對盛家身後的東南富庶之地虎視眈眈,他當初搭上張彤這條線,不過是迂回,他從一開始打的便是榮澤忱的主意。祁商譽想借由稽查一事,将榮澤忱下放到東南,日後榮澤忱便成了東南财政的一道屏障,往後東南的每一筆賬都會攥在祁商譽的手裡。對内把持着國庫,對外操控着大赴的經濟脈搏……他這是低頭久了,想騎上李氏的頭上了。祁商譽這女兒是嫁得真值啊,我看他人是老了,腦子卻實在靈光,可真是個寶。”
“......”寶?
權竹笙因端兆年的話思緒飄渺了會,很快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整理好情緒,說:“工部這些年單是從河道修堤上已經斂了不少銀兩,老師至始至終佯而不談,就是為了等一個時機。逢濟年間的藩鎮之亂,大赴剜心泣血,全國精銳過半數歸于山河,互通的西北商廊之路也被莫哈奚和壑然兩國阻斷,東南富庶之地從此成了國之重脈,誰都想要從中分得一杯羹,如若想占得先機,豁口就在于盛家。”
“鹹安隻是小賬的開始,從下往上查是之後必走的流程。盛家盤桓于東南數百年,作為東南最大的賬,群狼環伺,倘若有機會,頃刻便有人反撲而上。以目前的局勢而論,祁商譽是一個,汪淼也是一個,至于太後,”權竹笙作為鐘元期推出來的後起之秀,想要看清暗藏于朝廷中的彎彎繞繞并不難,是以他很坦白地說:“她必須做出讓步。汪茤被太後推出來充當擋箭牌時,汪淼和太後的立場便出現了轉圜,雙方關系已迫在眉睫,太後成了虧欠的一方,隻要汪淼想往上,太後必定要往後退,畢竟太後還需借助汪家的勢。這一切,多虧了你暗中用計。”
東南富庶之地一直由盛家獨占鳌頭,饒是有權柄在手的太後,也苦于盛家久壓之下。太後想要踢掉盛家,在東南圈起自己的鐵網,端兆年在意識到這點後,立馬算計了汪茤,利用汪茤的死打破了汪淼和太後的平衡局面,讓汪淼有了伺機而上的機會。一旦盛家被踢出局,汪淼頃刻便會補上,太後鸠占鵲巢的算盤終究不會如意。
親近變作敵對,轉變之間往往隻需一個“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