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盤旋在天,時而伴随着幾聲鷹唳。
端兆年和權竹笙走了回程路,二人一搭一腔說了許多。
權竹笙說:“宮裡禁軍大多形同虛設,多是一些吃空饷的平庸之輩,然西臨、南藤、定泉邊境常年戰亂不休,騎兵輕易不可調動,一旦各地藩鎮起亂,倚靠的還是神策軍。神策軍又被巍侍輔和汪淼掌控着,早已不挨着皇上,如此長久下去,皇權會被架空,朝廷将無兵可用,大赴國祚遲早毀于一旦。欲破此局,須得阻止神策軍被進一步專權,左神策二營是個不錯的突破口,可想做成此事,實為艱難。”
想要做到這一步,絕非易事,若非破釜沉舟的決心,決計辦不到。
鐘元期當初費盡心思擴充神策軍,為的是建立一支完全忠于李正的兵。他把穆從放到左神策二營,接着很快被太後踢出朝局,二營轉而又成了汪淼的囊中之物。直到端兆年出現以前,鐘元期隻好退避鋒芒,改用以退為進的手段,對汪茤既賞又壓,獨獨把着不讓汪茤上位。
汪茤遲遲無法上位,使得姜非阙的位置變得尤為微妙。曾經以穆從為首的神策軍選擇了姜非阙,其餘人則追随了汪茤,兩股勢力勢如水火,互不相合。一個貌合神離的軍隊,用不稱手反而易成禍根,汪淼拿不準二營,卻也不能将其拱手讓人,便壓着二營的日常軍務,挑剔着二營的一舉一動,還将克扣他們饷銀用以充沛其他各營。
遭受各種不公的二營逐漸與汪淼離心,在一次次的怨恨裡失了汪淼的仰仗。宮裡各處禁軍将二營視作刍狗,把玩似地将他們碾在腳下,惡意地踢踏踩賤。李正用不了他們,汪淼不用他們,一萬人最終被迫淪為無主之軍。
“這樣的差事,挨着我正合适。”端兆年無畏地說:“二營内部離心已久,吹個口哨都能打起來,而我身上正好壓着汪茤的一條命,且又得罪了太後,似我這般内憂外患的,最是好拿捏。汪淼不殺我,可見他是有心要用我,現如今又經了鹹安這事,這一樁樁,一件件事都正中他心懷。若不出意外,我一定是他安插在東南最好的棋子。”
權竹笙表示認同,認真地說:“萬事須得小心為上。你是受制于太後、祁商譽、汪淼三方勢力下的棋子,一旦被看出端倪,立馬會招緻他們的反撲。太暄皇帝一生骁勇無敵,在位時勵精圖治,輕徭薄賦,勸課農桑,不奪農時,使天下百姓得以休養生息,乃至如今,于東南仍立有餘威。此次你去,不妨借此捷徑,盡快立起自己的優勢,好擴充禁軍的兵力。”
端兆年将生死攸關的大事化作輕飄飄的一句“放心,我有分寸”,她語調輕快,卻教人聽得極為放心,像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她天生地讓人覺得可靠。
相較端兆年二人的謹慎交談,陸汀白和祁子橫的随談顯得尤為抓耳。祁子橫初來乍到,無事可做,原本他是想找權竹笙過問鹹安一二事,碰巧遇見歸來的陸汀白,于是二人閑聊了起來。
陸汀白成日裡浸在污水中埋首苦幹,這會剛退下來,隻覺渾身酸脹,就着懶散的姿勢倚在樹旁,敷衍地聽着祁子橫東拼西湊來的趣事,看着偷聽的士兵聽得咧出了大牙。
祁子橫講到生動處時,瞥見權竹笙和端兆年二人,當即跨步迎了上去,喜笑顔開道:“你倆可算回來了!自打我進了鹹安,都快無聊死了。這裡每個人都事兒忙,就我一人落得清閑,也沒個說話的人,當真是無聊極了!”
權竹笙聞言一笑,緊跟着問:“我走前命人安排了一些賬本,他們沒給你瞧麼?”
祁子橫揮了揮手,心直口快道:“侍郎大人,你有所不知,今日我坐在那,面前就擺着幾本賬本,我生生瞧了它一個時辰,什麼都瞧不明白,倒把自己給看急了!反正跟賬沾邊的事,莫要再叫我了,我雖頂着戶部郎中這頭銜,”
權竹笙神色微變,他初任侍郎一職時,曾調閱過祁子橫經管過的賬,賬記得非常漂亮,詳注得當,有理有據,分明不像祁子橫說的那般。權竹笙回答:“我常聽祁尚書提及,子橫你賬管方面頗有心得,所以才做了如此安排。”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祁子橫意識到自己的措辭漏洞,勉強圓上了前話,心虛地說:“我這不替鹹安着急嘛,我一着急,腦子就不好使,再讓我盯賬,怕是容易出纰漏。我這次來,本就是想幹點實際的事,不然這樣,我打明兒起,就跟着汀白,或者端将軍也行,我給他們打下手。”
端兆年聽出了祁子橫在岔開話題,循着話看向了陸汀白,怎料卻同陸汀白對上了的目光,很快便移開了。陸汀白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愣了幾秒,扭頭看向祁子橫,說:“端将軍事務繁雜,恐怕顧及不上你,你還是跟着我。”
“這樣是最好!”祁子橫話應得幹脆,絲毫沒注意到另外三人的小心思,猶如掉進狼坑的羊崽。
天空隐隐翻白,端兆年身上不知何時披上了一件不合尺寸的氅衣,将她整個人很好地包裹緊實。
她背靠樹身,緊閉着雙眼,許久之後,她聽到身旁人由遠及近的聲音,意識稍稍回籠後虛掙了眼。
“在想什麼?”陸汀白背對着她守在火焰前,不知道在倒弄些什麼,火堆在他手的作用下,偶爾發出“啪啪”的聲響。
端兆年其實醒了有一會兒,但她記不清自己醒的這段時間想了些什麼,所以她并不想作答。她下意識往上提了提氅衣,一股熟悉的青草味闖入她鼻息間,她一下子就知曉了氅衣的主人是誰。她眯了眯眼,終究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很多,記不清了。”
很多,但說不清。要麼是她睡懵了,要麼是還有令她動搖的心裡事。陸汀白猜的到晚上她和權竹笙交談的内容,不過他并不打算直接往下說,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年紀輕輕,記性挺差……餓了吧。”
端兆年在他話裡得了提醒,很快聞到了一股肉香味。她從陸汀白錯開的身子中窺見了形似滾的烤肉,一臉佩服地說:“你把滾給烤了?”
剛說完,端兆年從陸汀白臉上讀出了“難以置信”四個大字,又在對方的示意下,擡頭看到了此時正歪頭盯着他們,老實在樹上站樁的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