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竹笙點了點頭,“可以,不過需要你打配合,畢竟是太後派去的人,無大錯不好下手。”
兩人目光交彙的刹那,梁時沅便看懂了他那些未宣之于口的話,她卻之一笑,“好說,等我消息。”
說罷,梁時沅揚鞭奔馳于暗夜中,留下往西的馬蹄印。吳成用沿着腳印追上去,在一處耕田旁見着了一人一馬。吳成用下馬,踩踏着腳下的薯苗,喚了梁時沅,“梁将軍,夜黑風高的,你這是做什麼?”
梁時沅紮在田裡,挖出一顆顆甘薯,聞言直起了身,朝吳成用揚起下巴,“喲,吳公公,這麼晚了,你跑這兒來,也是來挖甘薯的?”
“挖甘薯?”吳成用一聽,恍然大悟地瞥見梁時沅腳邊的兩麻袋甘薯,他大驚,“哎喲,我的梁将軍,你怎麼就跑來挖甘薯了,這麼多,帶的回去嗎?”
“當然能。”梁時沅手上沒停,“你來了,我們正好一人一袋,回去給将士們加餐。吳公公,過來搭把手呗,裝滿這一袋,咱們也能早點回去。哦,還有,順便把馬給我牽過來點。”
梁時沅吩咐得理所當然,聽在吳成用耳朵裡,卻是分外不滿。他暗自撇了撇嘴,栓好麻袋,蹬上馬背後便要走,被梁時沅攔了下來,“吳公公,你這是上哪去?”
吳成用聽得莫名其妙,“這是回軍營的路,有什麼不對嗎?”
“你糊塗啦,甘薯錢還沒給呢。”梁時沅說:“走吧,我認識這戶農家。”
二人敲開農戶的門,梁時沅上前讓農家清算糧款,稍後摸了摸兜袖,哂笑幾聲,“真是不巧,忘帶錢了。”
農戶人家見梁時沅是常客,便也不急這一時半會,道:“無礙的,将軍得空了,再差人送銀子過來就行。”
“那不成,我這人有個毛病,一忙起來就容易忘事,況且我也不是一人前來。”梁時沅說着偏過頭,看到吳成用顫了一下。她一把拍上吳成用的肩膀,“吳公公,勞煩你付一下銀子了。”
“這……”吳成用向梁時沅挪了一步,想賣弄一下委屈,梁時沅不給他機會,打着哈欠催促道:“趕緊的,天快亮了,我還想回去睡回籠覺呢。”
吳成用講不過她,隻能哆嗦着掏出放妥帖的銀子,蘭花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撈着錢袋裡的碎銀。梁時沅看得急,手一伸,一袋銀子穩穩落到農家手裡,“不用找了。”
吳成用看着空蕩蕩的手心,呆愣了兩秒後急紅了眼,“給太多了,太多了,将軍!”
梁時沅才不管那麼多,拖着吳成用走出幾步,獨自跨上馬策馬離去。
吳成用被撲了他一臉灰,心裡疼得一揪一揪的,滿腹委屈地追了上去。快到軍營時,吳成用喘着粗氣就問:“梁将軍,方才那銀子……”
“什麼銀子?”梁時沅故作不懂,過了會才感慨似地說:“那個啊,今晚多謝吳公公慷慨解囊了。”
吳成用聽完笑了,整顆心也跟着踏實了下來,“哪裡的話,隻是那銀子将軍何時還給我?”
“啊,為什麼還?這難道不是吳公公自願為弟兄們加餐的?”梁時沅溫聲反駁着。
“這怎的就成了奴婢自願了?”吳成用不覺拔高了嗓音,“分明是将軍讓奴婢先墊付來着!”
“你别急啊。我且問你,我何時說過'墊付'二字了?”梁時沅看着對方難看的臉色,殘忍道:“從一開始,我隻說,我忘帶錢,你來付這筆賬,可對?”
“這個理兒,這個理兒……”吳成用頂着一張青白的臉,又氣又急,卻反駁不了一個字。真真是體驗了一把,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悲楚,氣得徹夜難眠,整宿犯起了心絞痛。
梁時沅倒是一夜高枕無憂,睡得相當美。
卯時三刻,梁時沅并肩落坐在譚侍軒的右側,盯着遠處厚重的雲層,說:“昨日我見了竹笙,他說,濟百姓福澤,才是他所求。老爹,我們先時的計劃算是泡湯了。”
“嗯。”譚侍軒咬了口手上的馕餅,就着稀飯嚼了嚼,好似眼下的任何事,都不及他填飽飯來得重要。
“'嗯'一聲,就沒啦?”梁時沅着實有些不敢相信,“老爹,你這答得也太敷衍了。”
譚侍軒看了她一眼,說:“朝局猶如曠野無垠,時時事事豈能料事如神?十幾歲定下的承諾,那是你們不入官場的稚氣遠志,而今你們已在宦海中走過一遭,不争求存,是權衡利弊後的結果。你們怎樣選擇都行,能在有生之年知曉平生所慕,是好事。人生有執念,方能走得長久。”
梁時沅看向譚侍軒,隻覺他既熟悉又陌生,“老爹你這意思,是說無論我做出何種決定,你都支持啊。”
“當然,你已是定泉的半個統帥,知道擇優為重,再有兩年,我也該退了,你有權做出任何決定。”譚侍軒說着說着便繞開了話題,“溏陵這會鬧饑荒,以定泉目前的糧倉儲備來看,勉強隻夠撐三個月。”
梁時沅半思考着從盤裡抓過一個甘薯,張嘴的動作因譚侍軒的後半段話而停住了,她默了會,才說:“這幾日要打仗,等打完這場仗,我去一趟南滕。”
***
端兆年離開的當日是個陰天。
她站在馬車旁,看着甯叔向她走去,以為他會到她面前去,可他沒再上前,最終停留在蕭府的牌匾下。
先時的風停了下來,端兆年看到甯叔擡手擺了擺,溫柔地對她笑着。這一笑,竟讓她無端想起了多年前。
蕭府的石橋水榭,她第一次站在那兒,滿心戒備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那時他亦是這般對着自己笑。
端兆年嘴唇翕動,卻沒有作聲,轉身進了馬車。
離去的馬車劃開了人流,甯叔站在原地,眼神漸漸淡下來,帶着幾分難以名狀的難過,臉上的笑容倏然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