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是确信這一點的,隻因他目睹過皇室操戈,兄弟阋牆,亦曾身陷險境。所以當太後聯合魏侍輔伏殺李景笙,他沒有阻攔,這也導緻了他登基後不得不受制于太後。
李正從上往下看着權竹笙,滿腔怒火竟無處安放,他恨自己聰明不過李景笙,茫然自己任由對方長成參天大樹,更荒謬自己此時的束手無策。
外頭時有聲響傳過,與殿内的沉寂顯得天差地别。權竹笙仍跪在那裡,曾經的繁錦一晃過隙,獨留一身素白,他說:“知曉我身份的,除了梁權兩家,還有一人,再無其他。”
李正目光轉向緊閉的殿門,上面隐隐有人靠着的輪廓。端兆年一驚,眼睛已經睜開,周可為順勢晃近幾步,壓着聲說:“小将軍這是突然進夢,許是累着了,奴婢看權侍郎這會還不出來,隻怕還要再等上一些時辰。”
“無事。”端兆年捕捉着殿裡的動靜,心裡頭又開始盤算起另一樁事,她毫無征兆地朝周可為抛了一記眼神,驚得周可為隻能暗叫不好,最終哂哂地問:“小将軍,可是有話要問?”
在一旁沉默着的端兆年坦然地接過話,“周公公是皇上太後跟前紅人,想必知道不少事。我也不問什麼,就是想聽聽公公對魏公公和汪大将軍帶兵的看法。”
周可為被前半句哄得嘿嘿一樂,又在聽到魏侍輔的名字後,滿臉不屑,“魏侍輔見鬼的帶兵,好好的右神策軍,愣是給他帶成了一群痞子兵,把他跟汪大将軍放一塊比,他連汪大将軍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邊上有人蠢蠢欲動,端兆年擡眸輕輕一掃,眼神中的淩厲逼得左右兩邊的仆從往外退,而後又繼續追問道:“我在二營呆了這麼長時間,竟不曾知道大将軍這般厲害。”
“那小将軍是聽少了。”周可為說:“縱觀大赴全境,除了西臨的駐軍,就屬汪大将軍的兵最強。小将軍大概有所不知,汪大将軍帶兵有三不要,叛逆的不要,怕死的不要,痞性太重的不要。如此,大将軍帶出的兵都絕對忠誠于他。而魏侍輔就不一樣,他什麼人都收,連那些被汪将軍摒棄的小兵,也通通被他收歸麾下,最後他林子是大了,可遍地是各種鳥,整支軍隊被攪得散漫又粗痞,那叫一個沒眼看。”
端兆年把玩着腰牌,心裡對自己想要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已經有了進一步的雛形。
周可為悄無聲息看了眼端兆年,撇嘴嘀咕道:“若換了奴婢當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必不會讓禁軍變成現在這般。”
端兆年聞言沒做聲,側耳專注于殿内的交談。
李正移開目光,坐了回去,獨自掙紮在動容與矛盾之中,半晌後才有了新動靜,對着權竹笙說:“你今日前來,意欲何為?”
“不為君,隻當臣。”權竹笙此刻不再把自己當做純粹的朝臣,說:“當年遇刺,我恐懼過,切切實實憤恨過,不公過。可當我親眼直面這世間數倍的兵戈殺戮,目睹成千上萬的人死在我面前,在那一場無妄浩劫中,我發現,皇恩浩蕩救不到他們任何一人。”
權竹笙看入李正的眼,又是字字珠玑道:“這是世間悲怆。皇上貴為天下之主,卻為人忌憚,受人蒙蔽,聽到的話裡,十句便有六七句假,許多事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2。天下為己者衆,若皇上仍然是一人,何以為民經略?我以為,大赴不缺坐定江山的明主,缺的是輔佐者,而我恰好可以。”
李正心裡似有所悟,權竹笙又道:“我有一件事瞞了皇上許久。我為何名入權家,其實是先帝暗中授意。為此我曾直言相問過先帝,他卻告訴我'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3'。隻是那時,我還不懂其中深意。”說到此處,權竹笙的眼裡一片清明透徹,他說:“此時此刻,從今往後,我都隻願亂世升平。”
李正錯愕之中打翻了盞中茶,随着信紙上的所有字迹暈開,他腦中陡然叮了一聲,一下子就接住了來自對方的承諾。他凝視着權竹笙,緩緩地,又有一點兒難過,最後說:“朕,欠了你一次。”
刀月破出雲層,暮色随之降臨。
殿上的火燈照開了所有,權竹笙立身其中,輕描淡寫道:“大事成者,行事不及磊落。”過了會,他想到了門外的端兆年,再次說:“皇上,端将軍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端兆年得令推開殿門時,正逢殿上的龍涎香燒盡,她忽然就聞到了另一種熟悉的香。
她記得,那是一種催情的香。
從前怡和院的姐姐們為了多賺取一些碎銀兩,暗地裡給客人們添用過。
端兆年看着李正,面上有些不自然,本能地退後幾步行禮。
李正起先一臉茫然,在端兆年娓娓道出的每句話中,他頓了頓,又點了點頭,直到最後遲鈍地允許端兆年退下。
餘光望見升騰的滿天煙火,李正出得殿門,就坐在台階上。他指間一松,就那麼懶懶地搭在地上,也不知道應該想些什麼事。
他這一天,突然看明白了太多事。
***
夜色裡,權竹笙走在端兆年的左側,側眸看了她一眼,便說:“我沒想到你會主動坦誠自己的身份。”
端兆年看紅塵煙火看得出神,有了一刻的愣神,後知後覺道:“人無瑕則不可用。我與你不同,沒拜入鐘中書門下,況且入仕尚淺,身份立場始終存疑,于皇上而言,我可用但不能任用。如今我将赴樾州,那兒是塊半荒地,靠它養不活我的人馬。我還要擴充兵馬,這意味着我的兵需要入兵部的軍籍,樾州需要朝廷供應軍糧,否則我怕沒飯吃。”
端兆年停頓片刻,“隻有坦白我的弱處,皇上才能放開讓我行動,而我也不喜歡被束手束腳。”
權竹笙表示贊同,“樾州挨着南滕,那裡有一個糧倉,是我讓少書專門置留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用。如果你需要,可憑老師的手令先一步調用。”
“有備而來啊。”端兆年看着權竹笙掏出手令,她一手接過,調侃似地說:“果然你不會平白無故陪我走這一段路。”
權竹笙跟着笑,“既然如此,那就麻煩兆年繼續跟我走完這一趟路,我今夜可還帶着另一任務來。”
端兆年眉眼輕挑,“比如?”
權竹笙領步往前,“無他,老師恐朝廷人才凋敝,遂向上請辦了這場燈花節,宥請都内各家良男善女齊賞,各擇良緣。今夜無宵禁,我們一起走一趟?”
和事老搖身一變紅線客?
端兆年隻覺天變,忽然又覺得好笑,隻說:“我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