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綻盡之後,萬燈璀璨,天上星河燦爛。
燈花節的道上人潮如織,紅紗滿枝頭,處處詩情畫意。轉過一處,入目便是一出木偶戲,隻見挑絲匠人揮手一作,度曲咿嘤,便有木偶随之婉轉翩起,栩栩如生。另一處則乍見姻緣賜福,女子以傘面作詞寄情,等待郎君閱之擇之,求成一樁姻緣美事。
陸汀白駐觀其間,無意撞見挑簾下馬車的李歲楹。李歲楹同樣看到了他,跟着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冷寒凝反應最快,幾步便已上前,問安道:“固禾公主也來此,當真是萬中一巧。”
李歲楹落地後,朝冷寒凝點頭示意,又偏過頭看陸汀白從後走來,聽他說:“公主殿下。”
李歲楹溫柔一笑,對陸汀白說:“你我少時相識,朋友之間,無須這般客氣,我更願意聽你喚我歲楹,汀白。”
陸汀白應聲颔首,問她:“何時回來的?”
“一個禮拜前。”李歲楹說:“聽聞你要回去,回來送你一程。”
陸汀白心領神會,“上次我來,遠遠便見着你來接我,這次我要走,你仍然來相送。當友亦如你這般,陸汀白有你這麼一朋友,是我榮幸。”
“與你相識,我也高興。”人聲鼎沸處,李歲楹專注看了陸汀白幾秒,須臾後道:“五年前我們一起來過這裡,你還帶我去了一個高台樓閣,那兒位置極好,看得遠,整個汴黎都瞧得一清二楚。我喜歡那裡,要不要再去瞧一次?”
陸汀白沒作聲,有點猶豫。
冷寒凝沒放過溜走的機會,趁着陸汀白遲疑的間隙,搶先接過話,“你們二位有舊情要叙,我也不便叨擾。這麼着,你們二位前面走着,我自己先逛了。”
尾音剛收,冷寒凝踩着步大大方方走掉了。
陸汀白對于冷寒凝的做法,不贊同,也不反感,隻是側過半邊身子,示意李歲楹跟上。
穿街而過,兩人的距離始終把握得恰到好處。李歲楹走在陸汀白身側,忍不住擡頭去看他。
燈火映進陸汀白眼裡,藏住了他的少年心事,李歲楹瞧見了不一樣的陸汀白。
五年的時間,讓陸汀白學會了将情緒收放自如,不再如當年一看即破的青蔥模樣,甚至帶着點冷淡。
李歲楹恍若大夢初醒,覺得不可思議,又合理之中,不覺間已落後了對方幾步。
陸汀白察覺到差距,轉回頭,問:“怎麼?”
李歲楹便說:“我在想,下一次見面,又會是怎樣的場景?每次我回來,總會看到不一樣的你們,皇兄如此,你亦如此。我必須承認,這樣的你們,令我覺得陌生。”
陸汀白沒有走近她,不答反問道:“那你呢?”
“我啊,還是與從前一般,堅持本我。”李歲楹說:“依然想要聽風八百遍,登高壯觀天地間。我要到任何地方去,哪兒都行,隻要離開皇宮。我隻是一女子,做不了什麼,成不了母後那樣的烈女子,也不願活成皇嫂那般,被四方圍城困住一生……我要以天為被,以地為席,無謂南北東西,看盡世間。”
“你要自人間漫浪,飒沓如流星。而我要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1。哪怕縱死俠骨香,亦不斬世上英2。”陸汀白說:“你可曾想過,不是我變了,而是你我同在路上,但我們所求不同,你總是習慣先入為主替我臆想出一條我不會走的路。我必須要告訴你,你現在的親眼所見,才是我從始至終的堅持。”
李歲楹在頓悟的瞬間得到啟發,她笑了笑,“言之有理,是我一葉障目了。”
***
寶馬雕車自眼前晃過,端兆年站在燈火闌珊處,注意到不遠處的冷寒凝,片刻便轉過目光,同身旁的權竹笙交談起來。
冷寒凝感覺到自己被怠慢,主動上前,搭腔道:“看來我今日宜趕巧,走哪兒都能遇着熟人。”
“若是我沒記錯,今夜該是我們第二回碰面。”端兆年說:“稱熟人還是早了些,你這人倒是挺主動。”
冷寒凝也不想這麼主動,無奈今晚遇到的人都是不愛張嘴的,他隻好說:“我看你們不似主動的人,隻能由我來了。”他趁機看了眼權竹笙,又轉回視線說:“大将軍今日不是去了二營?還以為你要被扣在堂裡出不來。這會見了你,是正事辦完了,談得可美?我觀大将軍這麼些年的所作所為,倒不覺得他是好糊弄的。”
“你又偷聽。”端兆年避而不答,反而說:“你眼睛是長天上了?覺得這裡是讨論的地方?”
得,又一個毒舌的。
冷寒凝忍不住翻了記白眼,最後掩飾性地扭過頭。
不遠處,幾對臨池男女逗弄着池中魚,驚起了圈圈水漣漪。端兆年盯着杯中漣漪,時而聞得一股酒香,心血來潮下,她仰頭便飲盡了杯中酒。
酒的辛辣一下子竄進喉嚨、心口、直至五髒六腑,端兆年整個人霎時跌進了恍惚裡。
冷寒凝沒想她上來就喝這麼猛,有點驚訝,心情頗好地替端兆年又斟滿了一杯,仍不忘繼續方才未完的話題,“汪淼這麼年明裡暗裡吞了二營不少軍俸,大家心中有數,就是戶部也選擇知情不報。我原以為你那日請奏真是為了給二營讨賞,不成想你兩面都吃,連汪淼也不放過,借着皇上的名義,聯合戶部敲了汪淼一筆大錢。”
冷寒凝啧啧稱奇,餘光瞄到權竹笙,“你們這麼正面硬剛,也不怕他記仇報複。”
“一萬神策軍被分出調入樾州,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此舉旨在削弱汪淼兵權,這也意味着我的立場偏向皇上。汪淼心思疑重,他不會放過我。既然不同路,我何不另辟蹊徑,按需敲他一筆?”端兆年看他一眼,眼神慢慢落下,“你還是多關心自己,畢竟你才是被放在他眼皮底下盯着的那個人。”
冷寒凝說:“這話聽着不像是關心人,更像在幸災樂禍。”
“你聽得細,可讓你聽明白了。”端兆年沾了酒的嘴一點沒放過冷寒凝,話裡邊夾槍帶棒。
還好冷寒凝聽出來了。他說:“不就偷聽了你兩回話,被你嗆死了。”
“三回。”端兆年難得好心地說:“我這人,渾身上下都是心眼,你可得小心了。”
權竹笙會意一笑,冷寒凝卻覺察出蹊跷,忍不住問:“什麼意思?”
端兆年今夜是有備而來,她直接挑明話端,“從天景帝起,鐘中書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填補逢濟年創下的窟窿。動世族,除閹黨,撫朔北,一切洶洶來勢,做得大膽卻又謹慎過餘,最後慘遭落敗,讓那些懂得揣摩,觀察,蟄伏的人助長了狂妄氣焰,這是失敗的教訓,也是成功的經驗。脫開這事來說,我必須告訴你另一樁事。”
冷寒凝轉着酒杯的手一頓,“與我有關?”
“是。”端兆年說:“以前未做完的事,我們仍然會繼續,但現在有更棘手的事要辦。比起明面上的派鬥,出其不意的滲透才最讓人無從下手,太後黨便是最好的例子。”
冷寒凝向來缺少對時局的一些覺悟,他需要旁人加以引導,因此一時半會聽不明白端兆年話裡的深意。
端兆年凝視着他,一眼就斷定出很多東西,于是改用更加直白的方式對他徐徐道出,“不幹預,不強求,無為而治,順其自然,順勢而為。無為便是為,不争才是争……自天景年間的賢德皇後,到垂簾聽政的天後,再至退政坐定後宮的聖太後,看似恪盡己守,實則無孔不入。民間口口傳頌聖太後,百官順應聖太後。他們這些人,或許無意而為,然,仍然知而不疑,這何嘗不是一種“籠中”太後黨?”
所以,權竹笙才敢言辭鑿鑿,大赴不缺坐定江山的明主,獨缺清明的輔臣。
席間話講得分明,冷寒凝也有一點即通的本事,很快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一改懶散,收好坐姿,環顧着端兆年和權竹笙,挑明道:“可我能做什麼?你們又想怎麼做?”
“請公玉适侯出山。”端兆年不帶猶豫地說:“昔日骠騎将軍公玉風胥兩次旁出西城域,打通了西北商廊,拓開漢人疆土,完成漢人古往今來飲馬瀚海之勝舉。乃至今日,日月照至西城域,仍為華夏漢土,其影響尤為恐怖。公玉風胥之後,公玉家又接連出過名士,公玉适侯更是在逢濟年間力鼎方遒。”
“有公玉适侯坐鎮,能壓住太後的在朝聲望,從而穩住朝廷風向,各家世族也會忌憚上三分。不可否認,這是我們反敗為勝的最後機會。”端兆年整合着段承殷一直以來另改江山的決絕态度,以及祁商譽主動放歸陸汀白的狼野心,心裡的揣測随着蛛絲馬迹在逐漸成形。
冷寒凝卻聽得臉色難看。
多少年來,有多少人企圖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公玉家拽下高位,扯入朝廷派鬥之中。
百年前,公玉分家曾踏出過一步,在朝中有了明顯的站隊,代價是公玉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境。
那一站仿佛踏光了公玉家的百年氣運,從那裡開始,公玉家一落千丈,子嗣凋零,僅剩嫡系一脈,直至今日,徒餘公玉适侯單脈。
冷寒凝身為公玉适侯外孫,自小便謹記公玉家訓:公玉氏隻做殺敵的臣士,不當他人的狼刀。所以他決不允許有人再打公玉家的主意。他半是嘲諷地對端兆年二人說:“最後的機會?你們這借勢唬人的話術,我隻聽出了強詞奪理。”
端兆年不在意,隻是盯住他的眼睛,問:“你還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