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夜清冷岑寂,雨過去後,封州的月色在增加。
睡夢中的端兆年肩頭落着雪,疾風般的身影不斷從身側掠過,夾雜着翻飛的旌旗。
此時天暮已沉,端兆年被一女子送到了一男人懷裡。穿甲整齊的女子匆匆交代了一些話,轉身往外走出,卻被一陣洶湧的孩泣聲攔住了腳步。端兆年後知後覺發現,那嬰孩般的哭聲竟是自己發出的。她看見女子回頭望了自己一眼,然後消失在夜色中。
許是哭累了,端兆年再次睜眼時,已至翌日,她又重歸了女子的懷抱。女子看着很疲憊,身上的披甲爛了好幾個洞,但蓋在她額頭的手很溫暖。
女人的眼神因懷中的嬰孩變得柔軟,令身側的一衆将士不禁為之動容。他們見過女子殺敵時的堅硬,明白她一次次全力以赴抱着的必死決心。
幾個五大三粗的老将争搶着要為高燒中的女娃更換濕布,因着動靜太大,把娃鬧得淚眼汪汪。
女子剛想敲打他們,卻發現自己的左臂斷在了昨日,恍惚間,蓦地聽見外邊闖進來個人。
“夫人,蔥嶺關道以東已被攻占!”回禀的斥候面露疲憊,“南邊的女牆急需增援!”
被叫夫人的女子蹭了下懷中的小人,把人交出去的同時,已經迅速起身往外走,邊發号施令道:“邊軍五營、七營立即集結南邊女牆!”
後邊的小兵抱着孩子追上去,“夫人,小主怎麼辦?”
一直欲言又止的老将們看着嗷嗷大哭的女娃,終于唰地跪地道:“夫人,我等老将會誓死保護這座城,直至援兵趕來。在此之前,請夫人帶小主離開!”
衆人默契下跪,他們都心知肚明,這座城已無援兵。
夫人背對着衆将,甚至頭也沒回,漫天的雪被風催得急,她突然開口:“我知道這裡守不住了。但是,這兒是都督拼了命也要守護的地方,所以,我不會走。我不能讓這裡的百姓覺得,大赴放棄了他們。隻要他們心中的信念指向大赴,無論這裡丢失多少年,有朝一日會有新的引領者,帶領他們打回家。你們不要以為,我和都督死得可惜。”她在這一刻回了頭,“我和都督,是讓平焉歸順的信念活在這裡每一個百姓心裡,我們,死得其所。”
她把目光緩緩落至啼哭的女娃身上,抱住時淚水就要落下。都說為母則剛,偏她在這時生出了懼。她害怕這是兩人的最後一面,也覺得虧欠。她在這一抱裡想了許多,分開時用手指輕點在孩子額間,盼望道:“願我的孩子,長命百歲,歲歲年年,順遂無虞,皆得所願1。所到之處,瑞雪兆豐年。”
那樣的輕聲細語,像是湮滅在雪中,兩歲的端兆年聽不到,也記不得,隻知道一味地哭。
陸汀白半夢半醒間,聽見幾聲呓語,借着月色尋了過去。端兆年躺在榻上呼吸沉重,好像流了許多汗。陸汀白注視着,伸手過去探,果然燙得厲害,想着找店小二熬點藥,那榻上的人驟然驚醒,蓦地把他壓在了身下,手裡還攥緊把刀。
陸汀白眉頭輕蹙,一擡頭便撞上一雙空茫的眼睛,混沌中有淚砸到他臉上,他直接愣住了。
端兆年一句話沒說,此時像極了隻被拔掉刺的幼獸,眼淚一顆顆往下墜,人卻還恍惚在夢裡,怔怔的。
陸汀白心裡一緊,已經把人抱入懷,他甚至不敢用勁,隻是輕撫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哄着說:“醒過來,沒事了。”
聽着熟悉的耳語,端兆年慢慢回神,擡眸便看到陸汀白,她想問他怎麼在這,可話到嘴邊變成了,“熱。”
“你發燒了。”陸汀白垂眸與她對視,手蓋在她發間,低聲問:“難受嗎?”
“嗯。沒事,我睡……睡一覺,就好了。”她眼睛半阖,聲音斷斷續續,直到沒有了回答。
耳邊的呼吸聲變沉,陸汀白輕手撬進端兆年的掌心,換掉她手裡的短刀,引得她皺眉悶哼。陸汀白下巴抵着她的腦袋,捏了捏她的手心,輕聲告訴她,“是我,睡吧。”
她沒再反應,陸汀白跟着重新睡了一覺。
這一覺兩人都睡得不踏實,汗涔涔的,昏昏沉沉間已數不清她踢掉幾次被子,而他又拽回了幾次被子。
陸汀白再次醒來已是辰時三刻,他覺着自己像抱了個火爐,哪哪都燙得不行。輕手輕腳下榻找來了幹淨的衣物,閉着眼給端兆年換上後,陸汀白疲憊地靠着床榻席地而坐。
轉眸瞥到呼呼大睡的冷寒凝,他壞心眼地用腳去推人,想把人弄醒。結果人不僅沒醒,還美美地翻了個身繼續睡。
陸汀白又默了會,待徹底清醒了才踱步出門。他去了藥坊,拜托店小二幫他煎藥,人就守在廚房外邊等。
端兆年醒來覺着喉嚨跟含了刀片似的,痛得咽口水都難受。她下榻找水喝,迷迷糊糊間踩着個人。
“嗯?”冷寒凝瞬間出夢,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轉過端兆年那面,迷茫又疑惑地問:“你是不是踩着我了?”
端兆年低頭看着他,呆了會兒,然後老實地點頭,“嗯。”
“哦。”冷寒凝盤腿而坐,臉上挂着疲倦慵懶,掃了一圈屋裡,發覺少了個人,于是問:“陸汀白呢?一大早怎麼不見人。”
“不清楚。”端兆年說着往圓桌去,喝了口涼掉的水,偏頭時眸光清澈澄明,她對冷寒凝說:“你們感情很好。”
“這話聽着怎麼那麼怪。”冷寒凝莫名想起她以前說過的話,自己誤會道:“我跟陸汀白……你不會真以為我喜男風?”
端兆年覺得莫名其妙,她都沒想到這層。雖說大赴國風開明,男風不是什麼值得稀奇的事,但她并沒有見兩個男的就湊一對的癖好。隻是話說到了這,她不免惦記起迎溪這個人,直接地問:“難道不是?第七閣的迎溪,不是你相好?”
“演戲呢。”冷寒凝用腳勾過凳子,挨着端兆年坐,“這人精得很。”
端兆年咳了下,問他,“是暗樁?”
“八九不離十了。”冷寒凝說:“有一回我碰見他跟汪淼有往來。”
端兆年撿起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心裡盤到了汪茤的事,又順着揣摩了半晌,最後得出一個言簡意赅的答案,咳着說:“他與汪淼應該隻是相互利用,背後另有其人。你跟他玩兒了這麼久,就沒套出些其他的信息?”
“沒用,人家根本不吃我這套。”冷寒凝攤手,故作傷心地說:“寒心呐,費勁老半天,到頭來抵不過正人君子權竹笙。”
“那你輸得不冤。”端兆年語氣盡是誠懇,“正人君子的欲,有些人天生就吃這一套,要的就是其中的反差。咳——”
冷寒凝給她添了水,見她面頰浮紅,頓時呆若木雞,忍不住問:“你也喜歡他?”
“沒有讨厭的理由。”端兆年看他一臉遭雷劈的神情,當下起了玩心,調侃道:“我還喜歡你。”
“當真?”冷寒凝心中一動,反複審視她,若有所思道:“我怎麼就那麼不相信你的話。”
“你覺得呢?”端兆年撐首看着冷寒凝,眼中帶笑。
冷寒凝覺得不對勁,那笑分明越看越壞,最後在恍然大悟中翻了記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