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是迹部景吾回國之後來到的第二個城市。
二月的京都沒有什麼觀賞點,沒有櫻花,沒有楓葉,沒有下雪,枯山枯水,四處寥落。
司機開着車一路駛過大街,遠離了現代都市的喧嚣,他透過車窗遠遠地看到一堵灰藍瓦片封頂的牆,古樸的木紋從土地蔓延至頂,泛黃的針葉林将那幢建築掩于山中。
車速慢了下來,在他眼前的是一條需要拾階而上的山路,他的母親牽着他的手下車,山路的台階前站着一位年邁的管家,那位管家見到他時慈祥地笑了笑,領着母親和他踏上台階。
青瓦綠苔的石階,精雕細琢的石燈,若有似無的流水,蕭蕭落木與落葉一地,響在耳邊的隻有林間的風與管家娓娓道來的話語,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齋藤家世襲五代國會議員,出過兩代首相,連續三代位至大臣,現任家主齋藤啟治雖然退至幕後,但他的兒子齋藤辰也在從政短短四年内便坐上了衆議院文部科學委員長的高位,下次内閣改組便有望成為内閣大臣,而這一切都是現任家主在幕後運作的成果。
還沒倒完時差的迹部景吾聽着那些曆史有些犯困,跟在母親身後的腳步停了一下。
在一片暗色壓抑的林中,他眼角餘光處似乎掠過了一抹明亮的白色。
他轉頭看了過去,憑借自己出色的視力在林間找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他能記得他的目光初次落在她身上的時刻。
你會如何描述光呢?
像線,像紗幕,像尖頂白塔,像禁锢鐵籠。
樹林頂端的陽光穿過樹杈,将視線分割成柔軟的絲,然後編織成網,那些網線綴着她的白色裙擺,将她金色的發絲變成裂縫,仿佛飄缈虛無的幽靈在樹林間遊蕩。
“景吾。”
母親的聲音讓他回過了神,他快走幾步跟上前面的腳步,轉頭再看過去的時候樹上已經沒了那個身影。
在前面領路的管家說,他們家的小姐是位優雅美麗的淑女。
橫平豎直的線立成一個個框,方正的、分裂開的門與窗在地面上印下同等形狀的影,他跟在母親身後踩過喑啞的木地闆,擡頭望着曲折長廊天花闆上延綿不斷的雙龍壁畫,廊下流動的水彙聚到湖中,魚尾拍動漣漪,驚起水花,濺到湖對岸幾簇盛開的梅花。
長廊盡頭是一間琉璃亭,天空、湖水、梅花,一切都是對稱影射,身着傳統和服的齋藤啟治坐在亭中,手邊是升騰着梅花香氣的茶桌,手中是戲逗錦鯉的魚食。
琉璃地闆映照出他的臉,他低頭看着自己,卻又似乎看不清自己。
那亭子壓抑、陰翳,就連景色的流光溢彩都不足以蓋過那種幽暗,似乎哪怕再多的光照,經過如此漫長的折射到達深處,也隻剩下朦胧的碎屑。
她來的時候抱着一枝梅花。
白色的連衣裙在冷風中凄零的搖曳着,點點紅梅在心口像是刺目的血光。
她是金與白交相輝映融合的色彩,在陰暗亭院裡唯一發光的存在,她的光芒在琉璃映面上,将他們分成兩端,伴随着投入湖面的魚食,蕩起另一片扭曲的漣漪。
“滿月。”
齋藤啟治放下魚食站起了身,他看着他在水與天相接處的身影,不透光的影子在他與她之間化作一幢黑色的十字架。
“你們小孩子自己去玩兒吧,我們在這裡談些事情。”
母親朝他點了點頭,他将地上的十字踩在腳下,走到她的面前,與和自己一般高的她對視,低頭看到她白色裙角上的木屑與枯葉殘片。
顯然,她并不是一位優雅美麗的淑女。
财富的獲得并不容易,人的欲望也往往沒有盡頭,将現有的财富維持下去,渴望更強的能量和更廣闊的資源,帶領家族進入新的等級,沖破阻隔的壁壘,延續榮耀,這是他們此刻站在一起的原因。
他跟在她的身後,低頭看着她蒼白的皮膚,那是一種被冰冷溫度覆蓋的灰,隻有被腳上的皮鞋帶束縛的痕迹上有些許活人的血色。
“你不冷嗎?”他輕輕地皺着眉,面前的她停下了腳步,回頭用死寂般的目光看着他。
竹節中淌出的水滴落進水缽,清脆的竹節聲一上一下,規律又惱人,幾片枯葉落到他的腳邊,他還未碰到它,它便自己裂成了碎片。
“不知道,”她的聲音沒有定處,像冬天從嘴裡呵出的一口氣,悄悄地便飄散了,“聽說男人都喜歡這樣。”
“我不喜歡。”
不喜歡這棟如山般令人窒息的宅院,不喜歡這片沉默得震耳欲聾的湖泊,不喜歡這一面面如同枷鎖般的門與窗。
他脫下自己的風衣,手臂繞在了她的身後畫了一個旋,将帶着自己體溫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肩上,掌心擦過她的皮膚時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冰涼。
枯枝被風劈得蕭瑟,她缭亂的頭發纏在他的肩上,可她隻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輕聲問道。
“你也是被逼的嗎?”
“沒人能逼本大爺。”
“真好。”
他面前的幽靈抿了抿唇角,如煙般的白色凝實了一些,他似乎從她眼眸中看到了幾分屬于活人生命的靈動。
“你是我見過的第十三位聯姻對象,”她說着,低頭用手指輕輕地撫摸着紅梅的花瓣,淡然一笑,“十三是個不幸的數字,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當時的他不能理解,隻是擡頭看那片四方的天空在屋檐的角落研碎它最深的藍,風繞過脖頸幾圈纏成死結,他讨厭這種沒來由的無力感,也沒看見她身上的傷在向他預示這是陷阱與詭計。
“你的那十二位聯姻對象比我更優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