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留下這麼一句話,電車的門像一道緩緩構築起的牆壁在他們之間結攏,厚重的玻璃在他眼前重合,散出對面人的分影,他看見好幾張殘缺的臉相互疊加拼合,再在最上面映出屬于自己的臉。
雪之下低頭看着被夕陽拉長的屬于自己的影子,像個懵懂的孩童一樣伸出腳去小心翼翼地踩了下那團混沌模糊的身影,最後用腳在地面畫了個圈,點了兩下之後終于從這短暫而簡單的放松中收回了神。
明天是最後一場比賽,也是最重要的一場比賽。
從一年前知道這場比賽将會在東京舉辦開始,她混進了芳崎智枝合作的攝影團隊中,刻意說了些在比賽上和她不同的見解,年少成名的芳崎智枝自然不服,她仔細拿捏着欲擒故縱的尺度,不僅憑借着去四處偷學的野路子打法成功成為了她的朋友,還循序漸進地用苦肉計向她透露了自己糟糕的家庭情況。
她說自己喜歡綜合格鬥,卻被家人說是不務正業,等到成年之後就要嫁給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以鞏固家族利益,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自由,也永遠沒辦法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一向為她的遭遇打抱不平的芳崎智枝先是罵了她的家人一番,随後氣沖沖地便走了。
隔天她打電話告訴自己她打算專心準備終極格鬥冠軍賽,東京的賽程設置太緊張,會影響她的競技狀态,便以傷病為原因退賽,還說向體育廳的官員強力推薦了她接替她的名額。
她太了解芳崎智枝和她的教練團隊了,今年已經十七歲的芳崎智枝在日本的綜合格鬥選手中一騎絕塵,今年是她正式進軍職業圈的關鍵年份,教練組對于訓練計劃和比賽規劃都嚴格到了苛刻的程度,是她用“本土作戰為國争光”的話語哄得她熱血上頭決定參加比賽,拿下了比賽的名額,但這種賽程緊密的比賽卻違背了教練組的規劃,教練組一定會持反對意見,這時候芳崎進退兩難,她“正好”提出對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羨慕之情,在加上之前的鋪墊,她有很大可能會放棄這場本就不合理的比賽,并将名額讓給自己。
确實需要一些賭的成分,但幸運的是,雪之下賭赢了。
體育廳的廳長,那個将近五十歲的帶着寬邊眼鏡的稻葉世志,她在齋藤家宅見過幾面,想要投靠齋藤家,齋藤啟治也有意再扶持自己的勢力,這種能讓便宜孫女出力自己坐享成果的好事他當然樂意,于是忙不疊就讓齋藤辰也來找自己頂替名額出賽。
現在,一切隻需要在明天拿下勝利,她會成為那個“本土作戰為國争光”、“維護大和民族榮耀”的勝利者,成為激情民意和沸騰熱情的代理人。
在某次喝高之後,齋藤啟治曾經說過,民意都是愚蠢的,政客隻需要随手抛出一些想要被他們看到的消息,他們就會自以為自己懂得了一切,心甘情願地淪為政客手中的工具。
想到這兒,雪之下忽然有些想笑。
他精心調教、鋪路的兒子實在不是當官的那塊材料,軟弱、怯懦、優柔寡斷、人雲亦雲、毫無主見,隻知道一味地聽他的命令,不管他再怎麼運作也始終爛泥扶不上牆,
那些不加掩飾的真實的劇痛在她破敗的世界裡勒緊了她的脖頸,無孔不入,專橫跋扈,但隻要一想到總是高高在上的齋藤啟治未來臉上會出現的表情,她才會覺得自己這幾年隐忍艱難的生活有了那麼幾分盼頭。
她擡手感受着吹到她手背上的綿柔涼意,手指在空氣中輕輕翻動了兩下,像隻蝴蝶煽動了回響的翅膀。
“真好,起風了。”
溫柔而狂野地,
我被折斷,我的軀體四散;
盡管如此,
我要的不是岸,我要海浪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