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在地上,雙目圓睜,喉間發出嘶嘶的喘息之聲,鮮血大片大片地湧出傷口,整個人像被抽去精氣似的變得幹癟消瘦,面色蠟黃,身體抽搐幾下,突然停止。
小魚兒上前一探,脈搏和鼻息全無,已然是個死人。望向門外,正堂大門敞開,不時有巡邏侍衛經過,他們方才也未刻意掩蓋打鬥聲,卻無一人入内保護城主……
“死了個不中用的替身,讓你們見笑了。”
花無缺擡頭,目光掃過深褐色的房梁,這才發現天頂處蓋了一整塊淺色琉璃闆,随後上方響起機關轉動聲,中央天頂緩緩上升了幾寸,琉璃闆映出鞋尖和一塊衣角。
“你才是陸宇缙?”
“沒錯,我是陸宇缙,地上那個隻是替身。我煉藥脫不開手,讓替身招待你們,沒想到花公子你竟然這麼沉不住氣,和江湖傳聞有些出入。”因天頂升起的緣故,城主的聲音比方才更清晰。
小魚兒:“那他說的那些……”
“是實話。”城主道,“他們都是我精心培養的替身,一舉一動,如我親臨。”
花無缺眉頭緊鎖:“他們?”
“我還有很多替身,隻要花公子喜歡,皆可奉上。”
花無缺面色鐵青,“城主既敢承認,為何不敢現于人前?”
“我說過,煉藥無法脫身,等到合适的時機,自會與你相見。”随即話鋒一轉,語氣帶笑對小魚兒道,“江公子放心,适才的條件全部做數,你比你哥哥強得多。”
随着尖鳴的哨聲,身穿铠甲的城主府侍衛蜂擁而入,将二人包圍其中。
“沒有什麼比性命重要,花公子可要好好思量。”
即使周圍有千人萬人,亦無法撼動花無缺分毫,“我不會答應任何條件。小魚兒,你既決意幫他,我無話可說。”
身邊數柄長刀出鞘,花無缺用劍鞘橫空一掃,打開一條生路,以出神入化的輕功在刹那間逃出城主府。
*
六月豔陽高照,中原大地熱烈如火,但在常年涼爽的無雙城,陽光柔暖,透過窗柩投下一抹抹金黃色的光暈。
小魚兒來到門前,從發帶裡摸出一根極細的銅絲,穿過門縫插進鎖眼裡輕輕撥弄着,很快鎖便開了。
除卻廂房侍女,門口沒有把守的人,隻有巡邏侍衛會照常經過這處園子,并沒有額外增加人手。不知是陸宇缙對那把鎖足夠自信,還是那場“決裂”讓對方放松警惕,總之無雙城似乎相信了他的誠意。
小魚兒逛遍園子,覺得無趣,又回到房間裡鎖上門,裝成被軟禁的模樣。
城主說要将他奉為貴客,果真準備了一處清淨遠人的院子,房屋寬敞明亮,一應用品都是上乘,他想默寫秘籍,還可以召侍女來磨墨。
屋子裡很安靜,靜到能聽見風吹葉落的聲音。小魚兒半編半扯地寫了幾張功法充樣子,開始在這些上好的宣紙上畫畫。
他先畫了隻大烏龜,在下方寫上江别鶴;又畫了隻小烏龜,寫上江玉郎;最後畫了隻通體黢黑的,是無雙城主。
塗塗寫寫好幾張,天色已經很暗了,他出神良久,畫了一棵重華殿外的桃花樹,想起花無缺離去時的模樣。
他又傷心了嗎?
愈靠近無雙城,花無缺心中負擔便越發沉重,一來前路未知,二來正如争吵的那樣,恩與仇纏繞交織,是世間最難解的謎題,别人開解再多,都得他自己邁過那道坎。三來便是此行目的——報仇,必然要見血,他們都知道,殺人不是愉快的事。
晚膳時他從送飯侍女那裡打聽到,城主府發了通緝懸賞,現下整座城大約都貼滿了花無缺的畫像。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無雙城的掌權者都不怎麼會武功,暗中行事,得手的可能性很大。
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躺在整潔柔軟的大床上,小魚兒聽着草叢裡微弱的蟲鳴,昏昏欲睡時,窗邊響起“叩叩”的敲擊聲。他趕緊睜開眼睛專注地聽,敲擊聲兩短一長,反複兩次,是他們事先定下的暗号。
小魚兒解開窗柩的鎖,推開窗戶,花無缺站在窗外,十八的月亮近似玉盤高挂天空,就在他的身後。小魚兒愣了愣,花無缺已翻窗入内,見他一身潔白中衣,不由道:“你已經睡下了?”
小魚兒笑道:“太無聊,随便躺躺。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花無缺向上指了指,“我猜他肯定不會讓你住在有天頂機關的地方,所以主院之外較矮的房屋,我都……上去看過,看到了你的畫。”
果然他雪白的衣袍下擺都被屋瓦染成了灰色。
堂堂無缺公子竟也有當“梁上君子”的一天,小魚兒心裡發笑,到底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今天在正堂說的那些話……”
“若我們全部‘投誠’,勢必引起他的警惕,要取得信任,像今天這般行事是最好的辦法。”花無缺掃視一圈,在近旁的紅木椅上落座。
“你離開城主府去哪兒了?有沒有看到外面的告示?”
花無缺道:“我在祭司府,通緝令的事陸玄同我說了,我告訴他,我們……分道揚镳了。”
他們與陸玄暫時是合作關系,卻不意味着和盤托出,陸玄終究是無雙城的人。
小魚兒靠着他坐下,言語間隐隐有些興奮,“你被通緝,我被軟禁,我們‘分道揚镳’,那現在算什麼?私會?”
街頭畫本子裡常見橋段,被棒打鴛鴦的小姐書生分隔兩地,難抵思念之情,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牆頭相會。
小魚兒立時又想起曾經聽過的雜劇戲曲,什麼李千金裴少俊、張生崔莺莺都開始你一句我一嘴地唱起來。
花無缺并不知曉他的思緒飛到了何處,隻眸中閃過一絲赧然,又緩緩移開視線,輕輕笑道:“我們這叫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