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日夜兼程将信件送到櫻溪時,已是五月下旬,蘇櫻看到鐵心蘭手裡的素白信封,暗道不好。小魚兒隻在信中寫了寥寥幾句,交代要委婉告知燕南天,可不論她們怎麼妙語生花,事實無法改變,燕南天痛心疾首,嘔了一口血,稍事平複後,和蘇櫻、鐵心蘭、萬春流三人立刻趕往桃夢村。
六月,桃夢村的桃花已盡數凋謝,小魚兒是外來人,為了讓花無缺在這裡落葬,重金購置了一處閑置的院落和一塊風水寶地。村裡人知道這家有白事,尋常不來打擾,隻有村長和村官送了點祭品。
時近一月,靈堂早已準備停當,滿屋缟素,入内有淡淡的燭煙氣息,四人各自在靈前上了香。幾日間,燕南天仿佛老了許多,面上溝壑深深,頭發白了一大半。他壯年遭遇重傷,沉睡近二十年,醒來後身體尚未完全康複,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更無當年意氣風發之态,全靠氣力撐着。看到子侄的牌位,哽咽不已:“二弟,弟妹,你們見到無缺,一定要照顧好他……”
一身齊衰的小魚兒再也忍不住,撲通跪在燕南天身邊,重重磕了三個頭。燕南天扶起他,看着他憔悴的臉色,心痛不止。
蘇櫻是這裡最早知曉花無缺狀況的,悲痛之下,稍能支撐,安慰他道:“斯人已逝,節哀順變。”
小魚兒驟失手足至親,往日明亮的眼眸幾乎盡失神采。一雙疲憊的眼睛凝視她片刻,幽幽問道:“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去藥王谷前,花無缺說是替你找藥的,那你們一定商量好了,不怕我問。”
蘇櫻默然點頭。
“什麼時候?”
“兩年前,你們剛離開移花宮那次。”
小魚兒自嘲地笑了一下,“原來你也知道,都瞞着我。”
話中雖有些怨怼之意,蘇櫻能體會他此刻心情,語氣更為平和:“那是他的選擇,他不希望你難過。”
小魚兒呆愣片刻,近乎麻木地開口:“他不希望我難過,那他為什麼不多為自己想一想?他難道不懂,他這樣做會讓我更難過……”
蘇櫻道:“可他有什麼辦法呢?那時你命懸一線,他想救你,他要救你,因為他是花無缺!”
小魚兒緩緩轉身,目光掠過台上的牌位,伸手觸碰着花無缺的棺木,“如果我能攔着你去無雙城,如果我能再小心一點……如果我不被咬傷,你就不必救我,是我害了你!”
守靈這些日子,小魚兒一直在為心中的悲傷找個宣洩的出口,可所有的假設推演到最後,都隻是“如果”而已,不論他多麼後悔自責,花無缺永遠回不來了。
燕南天拍了拍他肩膀,含着熱淚歎息道:“隻怪造化弄人,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小魚兒緊咬牙關,靠在燕南天肩頭,泣不成聲。
三日後,花無缺落葬。焚香、祭酒、行大禮,未免燕南天太過悲痛,蘇櫻和萬春流先陪他回去休息,鐵心蘭不放心,說要陪小魚兒多待一會兒。
小魚兒在墳前燒了紙錢,對鐵心蘭說:“我還要守墓七天,替我照顧好燕伯伯。”
鐵心蘭朝爐中添了幾張黃紙,說:“我會的,你也要保重身體。”
此處一碑二人是最早相識的,于峨眉禁地初次相會,那時候他們還是懵然的少男少女,性情迥異,卻有灑不完的熱血豪氣。如今一人長眠地下,一人失魂落魄,唯有鐵心蘭,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似乎又變回那個英姿飒爽的女俠。
“你聽過一種說法嗎?”鐵心蘭突然問。
“什麼?”
“人死後靈魂會化為天上的星星,守護他在意的人。”
小魚兒抿抿唇,難得露出一絲笑意,“這樣說來,我有爹娘和花無缺這三顆星星守護我,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
“所以你更要振作起來啊,為了花無缺,也為了活着的人。”
小魚兒道:“謝謝。”
擡頭仰望,天空湛藍澄澈,萬裡無雲。
守墓最後一天,移花宮一行和慕容氏的祭禮一并到了。移花宮路途甚遠,能在這些時日裡千裡迢迢趕來河南府,已是她們最好的心意。
移花宮來的皆是熟識之人,她們在墳前拜過,秋華哭得不能自抑,好不容易緩和一些,又拉着小魚兒的手說:“你瘦了很多。”
小魚兒回答:“您也是。”
姑娘們帶了一些花無缺的東西,沒趕上落葬,又不好再驚擾逝者,其中還有那把碧血照丹青。
秋華說:“這雖是二位宮主的劍,公子也用了好久,我們把它拿來,原本想替他師傅盡一盡心,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那就給我吧,行走江湖能當個稱手的武器。”
秋華将整個包袱塞進他懷裡,“江公子,這些東西你都留下做個念想吧,移花宮還有很多公子的手迹,不差這些。”
小魚兒無可奈何,隻能收下。
秋華眼含淚光,望着他們極為相似眉眼,感慨萬分,“嘉靖十五年除夕,公子就把他中毒的事告訴我了。他說他自幼失怙,二位師傅相繼離世,不能再失去你……我知道他這樣不對,但事已至此,你也看開些。”
小魚兒輕輕點頭,說“我知道了”。
直到七七那日,衆人在墳前上香祭拜,燒了許多紙錢,移花宮一行返程回繡玉谷,鐵心蘭和蘇櫻也出發去櫻溪,燕南天和萬春流則陪着小魚兒留在桃夢村。
傍晚殘陽如血,遠方的桃樹枝頭系着許多紅色飄帶,小魚兒才想起今天是七夕,是個好日子。
他清理掉墓碑上的落葉和香灰,調了半碗朱砂水,落筆那一刻靈光乍現,回憶起多年前的那則傳說。
“用鮮血描摹逝者的牌位和墓碑,真神就會感知到生者的心意,保佑來生續緣。”
“若此生完滿,誰還會把希望寄托在來世呢?”
小魚兒劃破手掌,用混了鮮血的朱砂水一筆一劃地描摹面前的石碑,忽然有些頓悟,所謂來世,其實是對生者的慰藉。
倘若這個期許能夠成真……他說:“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
一年喪期滿,小魚兒告别燕南天和萬春流,獨自前往惡人谷。途中走了趟顧氏莊園。
上回來時有花無缺陪着他,如今卻是形單影隻,顧人玉見他一身黑衣,感懷良多,不忍提及,隻遞過一封燙金請帖。
小魚兒笑歎:“小仙女的生辰宴居然會請我,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這句玩笑正巧被張菁聽了去,隔老遠就喊:“說什麼風涼話!不來拉倒!”
顧人玉低聲說:“是菁姐說,你剛除服,找你過來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