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許是抛家棄子,或許是死在哪裡,他總歸是不見了。
已經好幾年了。
那個牽着母親手的小女孩也長大了,卸去雙鬟梳螺髻,是個半大的小姑娘了。我看向小女孩衣襟上精緻的花紋,又上下打量她片刻,她長高了,長胖了,變白了。樵夫的離去也并非是壞事,不用購買書籍宣紙,織女的布匹看起來足夠兩人生活的了。
織女邀我家中做客,看見那所房子,我問起那間屋子可還在。
織女點點頭,雖不知生死,留着總歸是個念想。書也留着沒有變賣,那是值錢的東西,如今還沒有到用大錢的時候。
我沒說什麼,眼神掃過她粗糙的雙手,孤兒寡母總是很艱辛的。
臨走時,我突發奇想要送小女孩一件禮物。于是卸下肩上包裹,要從中挑一件送給她,包裹最上層是一打厚厚的宣紙。她估計以為我要将這個送給她,很不情願地轉過頭去。
我擡頭看見她的表情,啞然失笑。
有那樣一個父親的話,換作我,我也不會喜歡這些東西的。
我扒開層層疊疊的宣紙,露出兩支小巧的金钗,伸手送給她。她躲在母親身後,看見那兩支金钗有點開心,又擡頭看看母親,警惕地看着我。
除卻柴米油鹽,家裡的閑錢估計都被樵夫用來買書了,她應該沒有什麼像樣的首飾。
織女推拒:“這太貴重了,不是她這個年紀能戴的。”
“這有什麼,等她以後長大了戴,實在不行,還能當嫁妝。”我道。
提起嫁妝,織女勉強地笑了一下,她孤兒寡母謀生尚且不易,又哪裡來的錢去置辦嫁妝。
“或許我能幫你。”我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是畫皮師,可以幫你更改容貌,永葆青春,隻要你拿壽命和我交換。”
織女猛然擡頭看我,讀懂了我眼神中的意思。
一個孀婦,美貌不過是匹夫懷中玉璧,若是改嫁,那情況就截然不同了。過于耀眼的美貌或許能讓這個孩子的存在黯淡下來。
她這樣的人,為自己打算的少,為旁人卻能豁出去。
織女同意了。
我問小女孩道:“人之初的下一句是什麼來着?”
“性本善。”她不愛聽這些,把頭轉過去了。
“善哉,大善。”我收了織女三年壽命。
畫皮結束後,織女對鏡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容貌,不,是比當年更加秾麗的面容。
小女孩有些害怕,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樣子,盡管害怕,還是牢牢抓住她的衣擺。
小孩子總是更依戀母親一些。我剛剛能夠聽見聲音的時候,昆侖山山巅終年狂風呼嘯,聲音大的要刺穿耳朵一樣,那個時候我也是去找師傅的,隻是她很忙,忙着為我尋藥,便不太能顧得上我。
“這瓶香丸娘子收下吧,容貌乍變,鄰裡少不得驚奇,抹上這個就好了,每日取一丸勻面,連續七日。”我道。
織女收下,連連道謝。
“沒有什麼,權當報一飯之恩。”我交代幾句,就要離去。
小女孩拉住我的衣角,小聲向我道謝。這是謝我送給她兩支金钗,她長大後若是知道沒有我,她父親就不會離去,母親也不必用壽命來更改容貌,又會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我呢?
我摸摸她的頭。
之後的之後,是我在異鄉漂泊的時候,遇上了一場婚禮。
騎着高頭大馬的玉面郎君讓我晃了眼,街邊衆人切切私語道:
“這可是新中的舉人,得了縣令老爺的青眼,要将女兒嫁給他呢。真是雙喜臨門,再沒有比這更春風得意的了。
“我怎麼聽說那小姐不是縣令親生的呢,好像是路邊認的義女。”
“說起來,這又是令一則佳話了。那年縣令不慎在山裡迷路,跌進了洞裡,是這位姑娘所救。縣令無以為報,便收她為義女,她如此心善,有這份造化也是應該的。”
人群中還有一頂小轎停在路邊,轎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轎中貴婦人一雙哭紅的眼。
“那不是城東的寡婦嗎,聽說她和那位舉人老爺還有段往事呢,好像那位舉人未發達前是受她接濟的,如今看來……”
旁邊一人怒斥道:“你不要舌頭了!今天可是縣令小姐的好日子,你敢觸這黴頭。”
“快走快走。”
我混在人群中将來龍去脈聽得差不多,也随着嫁娶的隊伍一路而行。到了新宅,新婦以扇掩面,被人攙扶下轎。
那喜服上的紋路,似乎是我見過的。
至堂上,舉人作卻扇詩。新婦去扇,溫柔垂眸,露出秾麗面容。芝蘭玉樹相對,嬌娘合配才子。
衆人贊:“天作之合。”
我也贊道:“合該是前世夫妻,又判的今世有緣。”
禮成第二日,縣令府上傳來舉人去世的消息。
我趕到的時候,縣令府上一片混亂,有人引我去了新婦那裡。
新婦身上的喜服還未褪下,坐在舉人的棺材旁,對我道:“多年不見姑娘了,姑娘風采依舊。”
“我聽到府上……”
新婦打斷我道:“我知道姑娘是畫皮師的時候就該明白,你能為我畫皮,自然也能為旁人畫皮。”
我看向棺材中舉人,啊不,樵夫的屍體,問起他的死因。
織女垂淚,招呼出屏風後的人,四破裙,鵝黃衣,螺髻上插着兩支精巧的金钗。
是當年的小女孩。
“那天她本來是在自己房中的,可是府上繁忙,沒人顧得上她。她餓極了,便自己去了膳房,卻不想碰見了……”
我擡頭看向那個穿着四破裙的小姑娘,她眼神淡淡的,不發一言。她長得很像當年的織女了,卻更像樵夫。
樵夫是吓死的。
“人生萬事皆前定。”織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