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揚起下巴,微微偏頭,冷淡的目光從深黑的睫毛下透出,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女仆。
瑪麗安低下頭:“是,大小姐。”
在瑪蒂娜向前邁出第二步的時候,一襲黑色女仆長裙的瑪麗安在密密匝匝的巷道陰影中消失了,與黑暗融為一體。
瑪蒂娜從來不擔心瑪麗安,或者說,她很想看看這位女仆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
瑪蒂娜自顧自地向預計的目的地走去,周圍鱗次栉比歪歪斜斜的破舊建築與幽深晦暗扭曲狹窄的小巷共同構成了這座貧民窟。陰影從四面八方的小巷裡湧來,帶着那隐藏在黑暗下密密麻麻暗中窺探的眼,幽幽地發出滿懷警惕與惡意的光。
最近的一處三層小樓屋脊上,瑪麗安出現在那裡,女仆裙擺在高處的冷風中獵獵作響。金色的非人眼眸鷹隼般掃視腳下的一切,将黑暗中的動靜全部收入眼底。
修長的腳踝微微一動,高大的身影随即從屋脊上消失。
——五點鐘方向。
一個穿着肮髒工裝的男人和他衣衫褴褛的同伴窺探着進入貧民窟的肥羊,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地跟蹤而上,小聲商議着要如何搶劫這位大小姐。粗壯的胳膊向腰後探去,想把那把略有生鏽的匕首掏出,卻摸了個空。他們回過頭,驚恐地發現身形高大的女仆手裡輕巧地耍着拿把匕首,面不改色地将其一寸寸折斷。修長的手輕松地擒住他們的後領,微微用力。兩個不算瘦弱的男性昏厥過去,被輕快地丢進垃圾堆裡。
——九點鐘方向。
幾名中年婦女聚在一起,一邊費勁地為偌大的家庭漿洗衣物,滿懷惡意的目光上下打量大小姐昂貴裙擺從巷口露出的一小角,讨論這是哪家的高級ji/女落魄了才會到這裡做生意。有什麼東西在背後從天而降,巨大的陰影從背後的頭頂落下,讓她們眼前一暗。女仆眯着眼睛,彬彬有禮地微笑,鉗制住每個人,挨個在她們兩邊臉上各扇一個耳光。
——六點鐘方向。
一個剛剛與大小姐擦肩而過的孩子貓着腰敏捷地逃離現場,就在他即将藏匿入幽深不見出口的狹窄小巷時,肩膀被人拍了拍。沒等他反應過來,就感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女仆提起他的腳腕将他倒吊起,頗有巧勁地抖了抖,地上瞬間“噼裡啪啦”地積起一堆小物件,從硬币到懷表到手帕。女仆把孩子丢到一邊,優雅地彎下腰,修長的手指精确地揀出大小姐瑩潤碩大的整顆珍珠袖扣。她拍拍孩子的肩膀,随後揚長而去。
“從這邊到這邊……”瑪蒂娜在幾條街道的交彙處站定,低頭查看地圖,用紅筆在上面畫下一整個大圈,圈進了一大片揀建築,“全部都要。”
“女士,您一個人這樣在這裡散步,可不太安全……”一位紳士在瑪蒂娜身側輕聲提醒,在看清她的臉後微微一怔,但立刻恢複如常,“……卡文迪許小姐。”
瑪蒂娜皺起眉頭。
她涼涼地翻翻眼皮,慢騰騰地轉過身。毫無神采的眼睛像是一對死物,機械地往眼尾擺去,瞥他一眼,又迅速擺回原位。
威廉一手持手杖,一手捏住帽檐微微擡帽,向她問好:“下午好。”
瑪蒂娜自顧自地低下頭看一眼地圖,然後慢慢擡起頭:“瑪麗安。”
正在前方将一個正要與大小姐擦肩而過順手牽羊些什麼的小偷調轉行走方向,瑪麗安一拍他的腦門,這位小偷先生立刻忘了自己要幹什麼,呆頭呆腦嘟嘟囔囔地往反方向離開。接收到大小姐的召喚,身手敏捷的女仆眨眼間出現在她身邊,低下頭:
“我在,大小姐。”
瑪蒂娜把手裡的地圖拍進她懷裡:“記下來,從這片到這片,我都要。去安排人把地買下來,要快。安置工作還是和以前一樣,單身成年女性、寡婦、隻有女兒的優先,我隻要女孩。”她又瞥了一眼還未離去的威廉,無光的眼睛裡忽然透出刻薄的光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神經質地笑了一下,“我花掉的錢越多,有些人就越着急,因為他們覺得本該屬于他們的錢變少了。”
她越想越覺得好笑,尖利的笑聲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一會兒,又立刻不笑了。嘴角一點點地放下,瑪蒂娜的眼睛卻依舊保持着笑時的狀态。
她眨眨眼。
“走吧,這個地方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多呆。”
她迅速轉身,動作得猝不及防,以至于一個埋頭匆匆往這邊跑的女孩一頭撞了上來。
“小心。”
同一時刻,瑪麗安與威廉都動了。
面向女孩的一刹那,威廉臉上社交性質的疏離微笑帶上了幾分關切,他攔住女孩,以免這個冒失的孩子因為撞上大小姐而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而全能的女仆則及時伸手護住大小姐,以免摔倒。
即使兩人的反應都非常及時,但瑪蒂娜下意識伸出的手還是觸碰到了女孩的肩。雪白的手套瞬間髒污了一塊,灰褐色的,是煙塵、污漬與汗水的混合物。
瑪蒂娜皺起眉頭,慢騰騰地将一雙手套從蒼白的手掌上摘下。兩隻手套掌心相貼合在一起,手指在手套的手腕處圈起,握在大小姐的手裡。
女孩尚且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毛手毛腳地解開懷裡抱着的那個包裹,露出底下一張通紅醜陋的嬰兒臉。她有些畏懼威廉的觸碰,痙攣似的後退一步,繞過他來到瑪蒂娜面前。瘦小如稭稈的女孩揚起過于稚嫩的臉,對她哀求道:
“好心的女士,施舍我一點東西吧,他快餓死了。”
這個女孩看起來隻有十歲出頭。
威廉心道不妙。
卡文迪許小姐的瘋名在整個社交圈如雷貫耳,但她過高的地位與驚人的财富使得皇室以外的貴族中無人敢違逆她。如果這位名聲難聽的大小姐要當場發作——
他握緊了手中的手杖,隐晦地觀察着大小姐身側矯健的女仆,評估起這位女仆剛才展現出的實力,虎口微微收緊,面上卻揚起如沐春風的微笑,溫聲提醒女孩:
“你撞到的可是一位貴族小姐,道歉後快離開這裡吧。”
可這女孩充耳不聞。
這時,她懷中的嬰兒發出難聽的哭聲,整張通紅的小臉皺縮成一團,難看得像個猴子。
瑪蒂娜眉頭皺得更緊了。
威廉面不改色,腦内飛速計算起從當前局面出發的所有可能性以及應對舉措,握住手杖的虎口微微一動。
“這孩子是你弟弟?”
出乎他的意料,大小姐沒有生氣,木偶般機械的聲音不急不緩。
女孩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她難堪地低下頭,局促地别了别腳尖,随後更加難看,将從鞋子裡露出的肮髒腳趾藏到破破爛爛的裙擺下。
由于女孩離得太近,瑪蒂娜聞到她身上難聞的氣味,劣酒、劣質煙草、劣質蠟油、不屬于女性的濃重汗味、婦科疾病散發出的腐臭。
她明白了。
暴怒從她蒼白的面孔上閃電般地掠過,撕破了那張“瘋子”面具的一角。
“你幾歲?”她厲聲問她,“你的父母呢?”
她伸手,從瑪麗安的口袋裡粗暴地掏出一先令,怼到女孩面前,聲音尖利:“告訴我!”
威廉在接觸的瑪麗安警告的眼神後,收斂眉目做沉思狀,站在原地。透過金色的碎發與睫毛,他不動聲色地将眼神放在瑪蒂娜身上,計算她的下一步動作。
女孩顫顫巍巍地擡起滿是青紫痕迹的胳膊,哆嗦的聲音裡帶着哭腔:“我十三歲,我的父母……父親在酒館賭博,母親……母親……求求您……她要抓我回去……”
瑪蒂娜不依不饒,向前逼近一步:“這個孩子是誰的?”她纖細的手指此時如鋼鐵一般牢牢抓着那枚硬币不肯放,除非女孩說出實話。
女孩急于拿到那枚硬币,崩潰大哭:“是我的!他是我的!父親說反正都這樣了,不可能再有人願意和我結婚了,還不如……這樣至少還能掙到錢!”
瑪蒂娜低下頭,厭惡地掃了一眼由于近親繁殖而呈現出畸形的醜陋男嬰,松開手,把硬币丢到女孩手心裡。
一個婦女匆匆從一條小巷裡跑來。勞作與窮苦讓她看起來比實際要蒼老許多。在看到女孩時,她揪過女孩稀薄的黃發,在她臉上甩了一耳光:“你跑什麼?還有客人等着!”她那張滿是皺紋的蒼老的臉上熟練地展開谄媚的微笑,對瑪蒂娜讨好道,“對不起,我女兒不懂事,沖撞了您,我這就把她帶回去好好教訓,也還請您放過我們。”
瑪蒂娜沒說話。她對這個婦人的求饒充耳不聞,抱起胳膊,斜了斜眼。
瑪麗安抽出一張十英鎊的鈔票,在婦人眼前晃了晃:“你的女兒歸我了,以後她和你們所有人都沒有關系。要是敢再來找她,你們會知道下場的。”
婦人拿到了十英鎊,眼中立刻溢出貪婪的光。她點頭哈腰,把頭低到地上,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這張鈔票,小心翼翼地将它藏進圍裙裡。原先谄媚的笑臉越發谄媚,皺皺巴巴地笑起來,和那個男嬰竟有些許共通之處——她和他的血緣關系通過那個由于營養不良而遠比實際要小得多的女孩怪異地聯系了起來。
婦人的眼珠在浮腫蠟黃的眼皮下精明地轉,臉上堆滿谄媚讨好的笑:“小姐,您看,養一個女孩可要花費不少功夫……”
瑪蒂娜瞬間爆發出尖利刺耳的冷笑。
瑪麗安伸出手,揪住婦人油膩的頭發,不費勁地拖行了一段距離,拖到自己跟前。她彎起眼睛,眼底毫無笑意:“你在和我們讨價還價?”
婦人瞬間白了臉色,唯唯諾諾地移開視線,不敢再說話。
那女孩已經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即使受盡親人的虐待,但依舊出于本能地向自己母親靠過去。那稀薄的血緣之情似乎還在她的血脈裡發揮着作用,讓她得以同情體諒一個糟糕的生母。
瑪蒂娜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問這女孩:“你想上學嗎?沒有客人,可以好好睡覺,不用擔心半夜有男人的手摸到身上。”
女孩愣了。她擡起頭,沒反應過來這意味着什麼:“什麼?”
瑪蒂娜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重複了一遍:“你想上學嗎?前提是和你的父母再無任何關系。”
女孩的眼睛亮了。她猶猶豫豫地回頭看了一眼被女仆甩到地上狼狽不堪的母親,再回過頭來看一眼瑪蒂娜。這個渾身雪白的貴族小姐站在她面前,潔白得如同月光,照亮了眼前一小片漆黑的道路。
她想點頭,腦袋剛有上擡的趨勢,就被打斷了。婦人粗糙的手用力推她一把,把她推到前面,生怕貴族小姐反悔,導緻那十英鎊也不再屬于她:“她歸您了,小姐。”
女孩眼中的光熄滅了。
過早嘗到世态炎涼的女孩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向瑪蒂娜走了一步,卻沒再擡頭:“我願意的,小姐。”
瑪蒂娜沒說話,嫌惡的目光掃過她懷裡依舊緊緊抱着的男嬰。
瑪麗安又掏出十英鎊,連同那個男嬰一起丢給婦人:“這個男嬰歸你們,這是撫養費,以後他是死是活是病都與我們無關。”
女孩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懷抱愣神,她都不知道女仆是怎麼從她懷裡把嬰兒輕松地挖出去的。她下意識地擡頭看向瑪蒂娜。
瑪蒂娜笑了,松石綠色澤的眼裡泛起冷色調的光,幽幽的:
“他隻是你受傷後留下的疤,傷口愈合後的血痂,摳掉就行了。”
婦人拿着錢走了,小聲的嘟囔中難掩興奮,高興于終于有錢可以給丈夫還賭債了,更興奮于讓女兒日日夜夜地操持皮/rou生意還不如賣給有錢人賺來的錢多。她從巷口拉出另一個比女孩更小一些的男孩,滿足地告訴他今天的晚飯能吃飽。男孩——這女孩真正的弟弟——雀躍地歡呼起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錢是哪兒來的。
瑪蒂娜厭煩地背過身去。
所以,她甯可救助ji/女,也不願意救助一位“妻子”。
威廉無聲地目睹了眼前的一切,眸光微動:“卡文迪許小姐,您……”
“你竟然還沒走?”
瑪蒂娜偏過臉,睜大眼睛,真心實意地發問。
威廉:“……是的,抱歉。”
他臉上帶着狀似無奈的笑,緊盯在瑪蒂娜裙角處的血紅的眼中幽深一片。
許多年前,他見過這位卡文迪許小姐,那時他甚至還不是“威廉·詹姆斯·莫裡亞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