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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瑪蒂娜所料的那般,宴會上艾琳·艾德勒的那句“女人不适合卡文迪許綠”在巴黎傳得滿城風雨。輿論開始發力,女人們開始斟酌起衣櫃裡的衣服來。
一個時尚品牌的标志被女裝市場集體抵制,總歸影響銷量。
勒布朗先生見形勢向好,一切發生皆有利于他,于是立刻趕在卡文迪許的博覽會時裝展出宣發後,便立刻針對宣發信息欄裡那明晃晃的設計師名單中的第一行,展開輿論攻勢。
在這個民/族情緒因時尚界而激蕩的時刻,一則花邊小報立刻占據了全巴黎人民的視野:
“卡文迪許首席設計師卡米爾·卡文迪許曾用姓為勒布朗。宣發冊内服裝與勒布朗時裝屋風格雷同。勒布朗先生的前助理兼前妻之名正是卡米爾。這一切是巧合嗎?亦或是妻子的背信棄義?”
第二天,勒布朗時裝屋一改不久前的無人問津,一下子變得門庭若市。每當勒布朗先生出門時,便有無數記者舉起笨重的相機,大聲向他提問:
“勒布朗先生,卡米爾·卡文迪許是您的前妻兼前任助理嗎?”
“對于卡文迪許展覽宣傳冊内展示的大部分服裝都延續了您的設計風格,您有什麼看法?”
“這是否意味着卡米爾·卡文迪許女士學習了您的風格與設計思路?”
“她抄襲了您從前的作品嗎?”
“卡米爾女士離婚時是否竊走了您的設計稿?”
這正是勒布朗先生想要的。衆所周知,高定協會一向極端講究版權與創意。為了防止創意被抄襲,每一季度的時裝周甚至不會向外人展出,隻有設計師與他們的貴客在這沙龍式的活動裡品評或下單。而在卡文迪許的宣傳冊内的幾乎每一套服裝宣傳畫,皆可找到勒布朗時裝屋曾經為貴客私人訂制、已經由社交活動展示在衆人面前的服裝的影子。
這對于時尚界而言正是大忌。
勒布朗先生對着鏡頭,熟練地扯出苦笑,攤開手,笑而不語。
記者按快門的響聲瞬間爆發,噼裡啪啦,如一場淋在勒布朗先生頭上的暴雨。
“對于即将在博覽會進行展覽活動的卡文迪許品牌,或是對卡米爾女士,您有什麼想說的?”
勒布朗先生擡起頭,娴熟地找準所有相機中最貴的那台的鏡頭,表演出鎮靜自若乃至大義凜然:
“我想說,竊賊終究是竊賊,因為她們不懂時尚的原理,隻會一味模仿。所以抄襲者永遠不可能比原創者更高明!”
這一番出色的演講引起掌聲雷鳴。記者暴雨般的掌聲、快門聲轟然響起,化作打字機鍵盤按鍵被一個個飛快敲下的機械音。随着打印機的嗡鳴,一張張散發着溫熱油墨氣的白紙黑字壘成一堵堵牆,散作雪片飛入每家每戶的信箱。咖啡館裡喝咖啡的男人、放下手頭針線活湊在一起交談的女人、街上叫賣的報童,所有人都一起讀出:
“可恥的抄襲者——背信棄義的卡米爾·卡文迪許!”
這下,勒布朗先生總算是心安了。
在這種環境下,又有誰能将那展覽心安理得、厚顔無恥地辦下去呢?卡文迪許名聲掃地,她們隻能灰溜溜地回英國。對于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是比名聲更重要的呢?
——但是勒布朗先生的打算落空了!
面對質疑聲,卡米爾女士不曾露面,隻有卡文迪許小姐手下的頭号爪牙伊麗莎白·巴托裡小姐面對聚光燈與長槍短炮的鏡頭溫溫柔柔地微笑,神态鎮定自若,遊刃有餘地應付記者,并堅定地回答:“展覽如期舉行,歡迎所有人前來參觀。至于抄襲是真是假,屆時還請大家親自判斷。”
于她們而言,名聲與道德不過是束縛。如果罵名能帶來足夠利益,那麼無論人們如何利用輿論唾罵她們,伊麗莎白也隻會一如既往地報以微笑。現在的局面就是,她們不花一分錢就将自己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自動收獲了關注度,來到聚光燈的聚焦下。謾罵越多,關注度就越多,屆時展覽會效果就越好,這個品牌也就越出名。
至于真正被污名化的創作者卡米爾女士,她并不擔心自己會平白受委屈。
伊麗莎白小姐在打着卡文迪許公爵的旗号親自出錢賄賂王儲後,瑪蒂娜小姐開了這個價格雙倍的獎金補償她。跟着這樣的領導,暫時受的委屈會轉化為将來多倍的好處。
現在,她隻需要帶領她的團隊,赢下這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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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本次最具優勢的參展國,英國方面帶來了上萬件展品。自然,善于在法國地盤宣揚國威的英國也毫不吝啬在展館方面花費的金錢。
而在花錢這一點上,瑪蒂娜大小姐則更加不吝啬。在真正展覽的當天,她花錢包下整個英國館。
——那是一場真正的時裝表演。
在這個時裝展示僅對權貴客戶開放、極其注重私密性的時代,人們都以為所謂的“時裝展覽”也不過是将幾件能夠代表設計理念的經典款式衣服套在假人或真人模特身上,擺在台面上供人觀看。
那天幾乎所有在博覽會的人都湧進了同一處,一向被屏蔽于這類活動之外的記者也紛紛扛起鏡頭。人們擠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下方,聽見交響樂從下沉樂池中傳來。燈光将電力系統運用到極緻,彩繪玻璃窗與雪白鏡面将燈光與白晝切割成眼花缭亂的數塊。一個個“傷風敗俗”的女人步履從容,接連從黑暗的幕後與幕布下走出,來到聚光燈前,接受敬畏與震驚的目光洗禮。
她們來到舞台中央,展示自己身上的衣服。展示流暢舒展的輪廓線條,大大削減了的蕾絲緞帶,不會拖曳在地以至步伐拘泥的裙擺,靠肩膀胸前蕾絲與羊腿袖襯托以僞造出的“細腰”。在展示完這一切,她們款步來到舞台邊緣,以輕松的姿态,歡迎下一位更加驚世駭俗的同伴。
站在舞台邊緣,她們得以更近距離地展示自己。不再累贅的蕾絲緞帶大大削減了女士們能在華麗與裝飾上做的文章,但衣料上充斥着近東與遠東風情的花紋彌補了這一點,大膽的配色直撲眼球,以至于人們幾乎沒有察覺到裙擺底下被拆卸了的裙撐、臀墊與束腰。
——當然,沒有綠色。
這幾乎已經不能被稱作為“巴斯爾裙”了。
這讓具備時尚敏感度的人察覺到,一個全新的時代似乎要到來了。二十餘年來,巴斯爾裙以“健康、安全、輕便、自然”的口号迎合了這個時代對實用性的需求,逐漸取代從前如奶油泡芙般的克裡諾林裙。
巴斯爾裙,也會像這樣被取代。
坐在舞台下方視野最優的位子上,艾琳感到一滴冷汗從脖梗後方的衣領下滑過。她并不傻,當她看見這一個個穿着大膽的模特與她們身上所展示的設計時,近日來的這番輿論戰在她心中就已經被定下了結果。在幾乎是靈光一現的恍然大悟後,便立刻騰起被欺騙的怒火。
她不後悔此前說的那番話。即使勒布朗是個篡奪前妻設計還倒打一耙的無恥之徒,但卡文迪許小姐利用她的貴族身份擠壓同行、逼迫許多平民設計師破産亦是真。在前者,她絕不會再幫助勒布朗,他的私人恩怨與她無關;而在後者,她還需親自接近卡文迪許小姐,利用“the woman”而不是“艾琳·艾德勒”的身份平衡局勢。
如今巴托裡小姐已憑借其手段扭轉乾坤、一改往前輿論劣勢,艾琳不得不承認,她輸得心服口服。現在最重要的是,她該如何接近卡文迪許小姐,又該如何暫時消弭此前因為她那句公開的批判而可能帶來的敵對。
雖然她也許能利用威爾士親王的地位,但此前已被重金賄/賂的王儲殿下是否真的會為了幫助她而和卡文迪許小姐對上,這并不值得嘗試。
在頭腦風暴中,艾琳的餘光中一片陰影落下,有人坐在了自己身邊。
是伊麗莎白·巴托裡。
面對這樣一個女人,艾琳雖然自信自己出神入化的演技與僞裝一定能騙過她,但理智告訴她,最好不要這麼做。待伊麗莎白坐定,艾琳目視前方舞台,嘴唇以不可見的幅度輕輕動了動,以僅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平靜道:
“我很抱歉此前為你們帶來的負面影響,巴托裡小姐。如果這給你們帶來了損失,我會盡力彌補。”
這也正是伊麗莎白想聽見的。
雖然艾琳·艾德勒讓她們一分錢不花就輕易達成了目的,但這并不妨礙伊麗莎白繼續從她手中獲得好處。
她思考了幾秒,否決了從前在談判桌前虛與委蛇的态度,選擇展現對等的坦誠。伊麗莎白偏過頭,腦袋幾乎靠在艾琳的肩膀上。與此同時,艾琳展開手中折扇,擋住了伊麗莎白的唇部動作,也阻擋了聲音向其他方向傳播:
“非常感謝你的體貼,艾德勒小姐。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不會與你客套,也不會對你多加為難,事成之後自然也就兩清。”
她的聲音和她的長相一樣,清亮溫柔,看似沒有任何攻擊性。
艾琳依舊目視前方,目光緊緊追随舞台上模特腳腕處流水般劃過的裙擺,嘴唇習慣性地勾起一抹惑人心智的弧度。她微微側過頭,鬓角金色的鬈發從伊麗莎白眼前拂過:“非常感謝。”
她身上的香水味堪稱迷人。
這是伊麗莎白第一時間想到的。
“表演快結束了。”她擡起手腕,看了眼手腕上那塊來自瑪蒂娜慷慨贈送、價值不菲的手表,指尖輕輕敲擊表盤,“艾德勒小姐,請你和我來。”
艾琳并不擔心這位隻善于使用智慧的女士對她不利。她親親熱熱地挽住伊麗莎白的臂彎,順從地貼在她身上,被她帶至幕後。
從這一刻起,在公衆眼中,她就已經成為伊麗莎白·巴托裡的“密友”。她從這一刻起就開始被利用了。
艾琳面上表情不變。
幕後,幾位年紀各異的女士穿着即将展示的衣服,耐心等待上場。在她們身後,一張工作台異常雜亂,鋪滿布料、緞帶、珠寶與新鮮裁下的蕾絲。在這堆雜物之後,是一個穿着前衛的女士。她穿着一件裙擺如喇叭般的連衣裙,裙擺隻及小腿,另搭了一條形狀如鉛筆一般、裙擺開叉的半身裙。
這位女士年紀不小,黑色的頭發間摻雜了一半白發。她表情誇張,也因此面部細紋密布,這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具歲月感。即便如此,她依舊渾身充滿活力,抱着畫闆下筆飛速。
“這裡用紅色如何……不對,這是我見過的最醜的東西。”她喃喃自語,擡頭看了一眼模特們,忽然站起身,幾步蹿到她們面前,把她們吓了一跳,“對,你,把手擡起來,轉個圈。”
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鏡讓她的眼睛看起來被無限放大且畸變,這讓她看起來尤其神經質。
“沒錯,就是這樣……”
她似乎有了靈感,眼睛一亮,抓了抓頭發,又重新在稿紙上添了兩筆。
“咳咳。”伊麗莎白輕聲咳嗽,引起她的注意。
“卡米爾女士,下午好。我們來客人了,把我吩咐預留下來的那套衣服拿出來。”
卡米爾擡起頭,揮了揮手,她的學徒貝姬立刻把那套衣服拿到艾琳面前:“艾德勒女士,請。”
艾琳明白過來伊麗莎白的用意。她看着這套早已準備好、隻要穿上就能成為本次展覽壓軸環節的衣服,扭頭嗔了伊麗莎白一眼,點點她的額頭:“蓄謀已久的壞女孩。”
伊麗莎白理直氣壯地接受她的批評,微微一笑:“尊敬的艾德勒女士,能邀請您成為我們本次時裝展出的特約模特,是我們的榮幸。”
由于衣服形制大大簡化,以及艾琳身為演員獨特的換衣技巧。從看見她走進更衣室到走出更衣室,伊麗莎白連手中的茶都沒泡上。
“如何?”
陡然貼在耳後響起的女聲讓伊麗莎白吓了一大跳,手中茶杯飛了出去。艾琳眼疾手快從空中撈回茶杯,行雲流水地為她倒上茶,遞到她面前。
伊麗莎白接過茶杯,穩了穩心态,鎮定自若地打量艾琳:“……非常美。”
“是嗎?”
她在她面前轉了個圈,裙擺流暢地展開,流水般絲滑地從伊麗莎白腳邊滑過,帶着艾琳身上的香水味也一同拂過伊麗莎白身邊,讓她不自覺地緩慢眨了眨眼。
“你覺得金發搭配這種暗紅色真的好嗎?”艾琳問她,也眨了眨眼。
“胡說八道。”卡米爾忽然情緒激動地沖上來,手在蓬松的黑白色頭發裡抓了幾下,拿出一把折疊裁衣刀,快速打開,揪住艾琳衣服上的一圈蕾絲,快速将它們裁下,“隻有傻瓜才會将把那種‘金發最好穿藍色系’之類的搭配口号當做法則。事實就是,這個世界就不該有這種限定女性穿衣的規則。”
随着幾下揮刀的冷風揚起,卡米爾青筋暴起、骨節粗粝的大手一個用力,布帛撕裂的脆聲乍響,幾圈蕾絲掉落在地。
“這樣就很好。”她将折疊刀收起,再度插回頭發裡,多解釋了一句,“她要展示的壓軸節目是你,衣服隻是陪襯。”
卡米爾坐會到書桌前,雷厲風行地将所有稿紙收進文件夾,指揮貝姬将布料與繪畫工具全都收拾好。
“等下我也該上台發布獲獎感言了。”她滿不在乎地捧了捧頭上那團蓬松的卷發。
作為壓軸環節,艾琳理所當然地獲得了矚目,關于“艾琳·艾德勒不喜歡卡文迪許品牌”的傳言也不攻自破。原先還對這一風格心存疑慮的人們立刻展現出變色龍的美好品格,齊齊誇贊起來。
當一切進入尾聲,作為首席設計師的卡米爾女士上台緻謝。面對記者關于她和勒布朗時裝屋風波的提問時,她說:
“我們曾經是夫妻,這是我不能否認的事實。但我也有三個問題要提問勒布朗先生。首先,你是否敢拿出從前的設計稿、我們分手後你親自制作的設計稿與我近日來的稿件進行字迹鑒别?其次,為什麼我們分手後,你的設計水平、時裝屋的服裝質量與銷量都大幅下降。最後,正如你所說,抄襲者終究無法超越原創者。那我請問,我們兩者,究竟是誰超越誰?”
說罷,她一丢手裡原先準備的發言稿,扭頭就走。
伊麗莎白禮貌微笑,接過随心所欲的設計師所留下的攤子,勤勤懇懇地對着記者進行公司形象包裝工作。艾琳站在她身邊,依舊挽着她的胳膊,對周圍攝像頭擺出營業姿态,異常配合伊麗莎白的動作。
應付完最後一個記者,伊麗莎白卻沒有放松,依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艾琳。
大小姐對這位曾經的首席演員很感興趣,甚至在那次晚宴上主動遞出某種暧昧的信号,卻始終不給艾琳機會。這讓一心想要消弭此前負面影響的艾琳不得不尋求于她。
艾琳·艾德勒,是大小姐留給她的。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這位首席演員的過人之處在哪裡?
伊麗莎白想起剛才在幕後的那一幕,看似柔弱的美麗女人在所有人都還未反應過來時,便身手矯健、眼疾手快地撈回即将落地的茶杯。
伊麗莎白微微眯起眼睛。
她開始對艾琳·艾德勒有點别的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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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經決心要讓伊麗莎白“證明自己”,瑪蒂娜樂于将這次出差當作一次度假。她任由伊麗莎白帶領她自己的團隊獨立處理一擁而上的媒體、各懷鬼胎的同行、有意打探的貴族、成倍增長的訂單,以及遞來橄榄枝的高定時裝協會。
而瑪蒂娜自己,則像是一個在考場上惹人讨厭的監考官,手裡捧着茶杯,悠閑地從焦頭爛額的考生身後走過,時不時探頭去看一眼考生現在擺在桌上的答題卷,俯身将陰影投射在考生頭頂,仔細端詳她的答案,一邊喝茶,一邊啧啧感歎。待伊麗莎白無奈地擡起頭與她對視時,瑪蒂娜又若無其事喝了口茶,擡起頭看一眼裝潢精美、密布天頂畫的天花闆,忽然從一旁斜出一根手指,在某段文字下意味不明地敲擊幾下,又搖搖頭,捧着茶杯踱步而出。
對于瑪蒂娜大小姐的促狹,伊麗莎白早已習慣。
她甚至想到,如果大小姐不是在這樣一個見鬼的時代,而是生在一個女性主宰世界的時代,也許她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一個令人畏懼的“瘋子”,而僅僅是一個有些黑色幽默、善于用笑話讓自己下地獄的“正常”姑娘。
待瑪蒂娜小姐走後,伊麗莎白重又埋下頭,仔細端詳自己給高定協會創始人沃斯先生的回信,确認無誤後裝進信封。
就在昨天,她親身前往與沃斯先生會面。這位來自英國、如今卻紮根巴黎的“時尚之父”神情嚴肅,指着收到不久的卡文迪許入會申請信,态度不明道:
“巴托裡小姐,我想您應該知道,成為會員的條件有哪些。”
伊麗莎白端坐在他對面,端起傭人剛為她倒的咖啡,輕輕嗅聞香氣,卻并不喝,又将杯子放下。她将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雙手指尖相抵,顯得她遊刃有餘。
“我知道。但是貴協會剛成立不久,恐怕還沒有嚴格的明文規定,不是嗎?”
“話雖如此,也并非所有時裝屋和品牌都有資格。”
“這點您大可放心。難道在您看來,我們的資格還不夠嗎?如果我們不夠資格,恐怕整個巴黎的時裝屋都僅僅隻能稱為裁縫店了。”
沃斯先生眯起眼睛,并不為伊麗莎白這番堪稱威脅的話所打動。他轉頭将視線投向窗外,注意到了外界的騷亂。
“外面發生了什麼?”他有些不滿。
伊麗莎白老神在在,從容回答他:“是記者吧。似乎是因為知道卡文迪許已遞交入會申請,所以特意預備好在會面的這天得到第一手消息。”
沃斯先生一時哽塞,不知該怎麼回答她。
他好不容易才收回視線,重新端詳起伊麗莎白。眼前,坐在對面的這個年輕女人面容溫和、微笑柔和,她不急不緩地再次舉起咖啡杯,向他遙遙緻意,卻并不低頭品嘗。對于如今的這番局面,她似乎早有預謀,并自信自己的赢面為100%。
……這個怪物一樣的女人。
而且她還這麼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且遠遠沒有發展到她的極限。
“如今卡文迪許已經得到了毋庸置疑的肯定。身為一個英國品牌,即使不加入協會,也無所謂吧。”
“是這樣沒錯。”伊麗莎白笑了,将牌面攤開在他面前,耐心講解,“無論今天是否加入,我們隻有赢這一結局。如果加入了,自然是名正言順;如果沒能加入,憑借這場輿論風波,也隻會讓我們獲得更多的關注度。但是對于您而言,可就大不相同了。”
她頓了頓,微笑着繼續解釋,聲音不疾不徐,堪稱溫和:“作為一個正在起步階段的協會,賣我們一個人情,總比過早地得罪一名貴族,要好得多,不是嗎?”
沃斯先生原先硬撐出的氣勢瞬間如被紮破的氣球般倒了下去。他面露疲色,無奈道:
“是啊,你說得對。”
事态發展到這一步,對伊麗莎白而言,她來到巴黎的任務完成度已經推進到80%了。剩下的則是——
下屬敲門進來了,拿走了伊麗莎白回給沃斯先生的信封,又将一封密信遞給伊麗莎白。
“謝謝。”伊麗莎白接過,卻不急着拆開。
這封密信裡,裝的是有關艾琳·艾德勒的過往。
伊麗莎白相信瑪蒂娜小姐不會平白無故地給一個女人遞暧昧信号,更不會無緣無故地在她如此繁忙的節骨眼上新增一個“角色”給她增添工作量。除非瑪蒂娜小姐已經提前知道些什麼,并清楚她需要艾琳。
能是什麼呢?
伊麗莎白再次想起艾琳行雲流水地接起即将落地的茶杯的那一幕。
不久前,瑪蒂娜小姐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襲擊”,幾乎淪落為他人獵物。但她僅憑自己的力量,奇迹般地存活下來。
這給伊麗莎白提了一個醒。随着她的地位水漲船高,她遲早有一天也可能經曆和瑪蒂娜小姐同樣的遭遇。隻要有那麼一次,就能要了她的命。她也曾問過瑪蒂娜小姐,她是不是該從現在開始接受訓練,然而大小姐隻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促狹道:
“你還不如現在開始練習跑步,這樣有危險的時候至少跑得快。畢竟一般而言,隻要你不是跑的最慢的那個就行。”
伊麗莎白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遭受了輕微的打擊。
不過現在,機會也許已經擺在她面前了。
伊麗莎白仔細端詳了一下眼前的這封厚厚的信封——它幾乎可以被稱作為文件袋,拿起桌上花紋精緻、手柄鑲有祖母綠的拆信刀,撬開密封處厚重的火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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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騷/擾過伊麗莎白後,瑪蒂娜通常會去騷/擾卡米爾的工作室。
歪歪扭扭地靠在椅子上,瑪蒂娜翹起腿,耷拉在椅背上的胳膊垂下,手裡拿的一本時尚畫冊掉落在地:“說實話,當你對記者說完那段話轉身就走的時候,我以為你下一秒就會出現在樓頂,把勒布朗時裝屋從前十餘年的設計稿全都免費灑下來。”
卡米爾此時并沒有在伏案工作,而是在指導學生。她一邊惡趣味地從湊到貝姬身後,越過她的頭頂看她畫闆上的草稿,一邊舉起酒瓶往嘴裡灌了口威士忌,聳聳肩:“哈哈,場地建築太矮了,這樣灑下來的效果可不好。”
她的聲音粗粝得像隻烏鴉在叫。
瑪蒂娜躲開卡米爾遙遙伸過來怼到她眼前的胳膊,拒絕了那瓶剩下一半的酒,往後一仰:“我幫你包下凱旋門怎麼樣?站到那頂上往下潑稿紙的效果會很不錯。”
卡米爾拿起鉛筆,在貝姬的稿子上快速地改了兩筆:“這樣會更簡潔——是啊,是不錯。”她随口道,“不過如果是在那次的當天會更好,現在幹這事像是我們沒别的營銷手段故意找話題似的。”
瑪蒂娜在卡米爾即将掏出煙的時候制止了她:“喝酒就罷了,但别在我面前抽煙。”
卡米爾毫不在意地将煙收回口袋:“如果我有個女兒,也許她也會這麼對我說話。不過當我的女兒應該會很辛苦,有我這樣一個瘋瘋癫癫不着調的母親。幸好,沒有一個孩子來過我的子宮。”
“是嗎?如果你是我的母親,我會為你感到驕傲。”
工作室裡的三個女人忽然齊齊沉默了。
敲門聲讓貝姬得以從并不輕松的氛圍中逃出,她快速沖到門邊,與站在門外的幾個女人輕聲交談幾句,帶進門一個年輕柔美的女人。
——這個新進門的女人長得有些像艾琳·艾德勒。
“這是新物色的模特,兩位女士。她們認為有必要讓老師您看一眼,看看她是否符合下一季度的風格。”
卡米爾夾着鉛筆的手揮了揮:“沒必要。”
“等等,有必要。”瑪蒂娜再一次出聲制止,聲音饒有興味,“我對這位女士很感興趣。”
貝姬表情古怪。她從伊麗莎白那裡聽說了瑪蒂娜小姐和艾琳·艾德勒女士的交鋒,而眼前這個女人頗有些神似艾德勒,這讓她忍不住多想了一些事。
“下午好,女士們。”來者說話的聲音有些模仿歌劇演員的意味,但因為不曾接受過訓練,所以有些古怪,但她極強的模仿能力彌補了這一點,“我是瑪侬·勒布朗。”
“下午好。”瑪蒂娜頓了頓,意味深長道,“——勒布朗夫人。”
聞言,卡米爾終于擡起頭,以一種情緒複雜、甚至帶了些憐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有什麼事嗎?”
見自己假借應聘模特之名接近卡米爾的目的已被這兩個女人看穿,一向善于察言觀色的瑪侬略顯局促地低下頭,擡手将鬓邊金色鬈發别在耳後,顯得柔弱無害:“抱歉,卡米爾·卡文迪許女士,我隻是想來見你一面。”
卡米爾并不想和她有過多瓜葛。她重又低下頭,去看貝姬留在畫闆上的那副草稿,皺起眉頭端詳略顯雜亂的線條,背對瑪侬:“現在你已經見過了。——不對,貝姬!”
原本見形勢不對,正假裝自己很忙并微笑着試圖溜走的貝姬又若無其事地從走廊盡頭折返回來,低頭領導師的訓:“老師。”
不等卡米爾開啟下一輪指導,室内忽然傳來抽泣聲。卡米爾沒忍住回過頭,這個比她年輕近二十歲的姑娘已經跪坐在地闆上,眼淚一滴滴地落下,在地毯上迅速洇出一灘水漬。
“抱歉……”她抽噎着,擡起頭,聲淚俱下地懇求道,“我原本不想說,但是他的生活現在已經全毀了,他自己也快被毀了。我不知道我該請求些什麼,但是我隻是……”
她說不出話來。
卡米爾隐晦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瑪蒂娜,卻見大小姐依然饒有興緻地看着戲。她頭皮發麻,感覺自己四十年來從沒這麼尴尬過,就連當初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卻發現自己忘記帶錢都沒現在這麼尴尬。她彎下腰,強行把這個哭得泣不成聲的姑娘從地上拽起來,又被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但實則力氣大得很的年輕女人拽了一個趔趄,順帶砸倒了真·力氣不大的貝姬,連帶着畫闆架也一起倒下去,稿紙飛了一地。
三個各處于不同年齡階段的女人在這一攤狼藉中各自掙紮許久,而瑪侬仍然在不停抽泣:“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抱歉。”
卡米爾:……
她終于把所有人都重新拽起來,又把莫名其妙的訪客趕出去。瑪侬出門時,癱倒在椅背上看熱鬧的瑪蒂娜斜了斜眼,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一邊用手背抹眼淚一邊匆忙出走的瑪侬感到脊背一涼,加快了腳步。
瑪蒂娜挑起眉毛。
卡米爾彎下腰撿稿紙,忍不住抱怨:“這孩子……”
貝姬抱起一疊已經收拾好的稿紙,站在一旁不吭聲,就像所有站在導師辦公室裡看過導師drama生活的學生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