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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艾德勒消失了。
就在不久前,她與伊麗莎白在巴黎一同參觀了瑪蒂娜在那裡的産業,看她們是如何安排那些姑娘的,又一同乘坐火車再改換輪船跨越海峽回到倫敦。她們坐在馬車上進入大小姐在倫敦的“領地”,參觀了工廠、學校、住宅與餐廳,與路過的每個女人打招呼。這讓艾琳堅定了決心,哪怕與伊麗莎白最終目的不同,也一定會成為她們的同伴。
還在巴黎時,王儲就已給她發來邀請函,請她回到倫敦後第一時間見面。艾琳已決心将從前的那份工作“辭去”,必然也需要在重要客戶那裡做好收尾工作,以免給日後留下隐患。
和伊麗莎白簽訂一式兩份的合同之後,她單獨坐上馬車,擡手将金發攏至腦後,面色忽然有些許沉重與惆怅。
那是伊麗莎白見到她的最後一幕。如鮮血的夕陽下,倫敦鱗次栉比的建築将光線分割成數道,拖曳出長長的陰影,籠罩住那輛奢華的馬車。艾琳的臉在車窗後,從窗簾後露出一隻青藍如水的眼睛。那隻眼睛倒映了半截夕陽,被刺得睜不開眼,也被染得讓伊麗莎白看不清顔色。
這讓伊麗莎白的心髒沒由來地沉了下去。
她來不及開口叫她,就聽見馬車夫一聲輕叱,馬蹄聲響起,車輪辘辘而去。
然後伊麗莎白就再也沒見到她。
随着時間的過去,伊麗莎白有理由相信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如果先前的一切都是虛與委蛇,艾琳·艾德勒以精湛的演技騙過了她,待她放松警惕後又借機離開,那麼她又會去哪裡?像艾琳·艾德勒那樣的女人,身上最值錢、最能夠變現、也最容易幹涸的資源就是名聲。一旦她長時間不再出現于衆人視野,她就會漸漸被遺忘,身價也會逐漸降低。屆時她再想靠從前的方式達成目的,恐怕會更難。
所以她一定還會再次出現。
艾琳·艾德勒足夠聰明,所以她如果真的決定背叛她們,就勢必會尋找一個靠山,一個足夠強大、不會畏懼于被惹惱的瑪蒂娜小姐的靠山。當她下一次出現,就一定會與她的目标靠山一起出現。比如——
——在她計劃裡邀請她赴約的王儲殿下。
可如果她并沒有背叛她們呢?那麼又是什麼讓她不得不消失?
聯想到那個女人從前工作的内容,以及她的貪婪本性,伊麗莎白不得不懷疑艾琳·艾德勒是招惹到了什麼人、接觸到了她不該看到的秘密,陷入了被/殺/人滅口的危險局面。
能夠讓那種本事的女人不得不躲起來的對象也很明顯了。
但是她又絕不可能坐以待斃,必定會找機會與對方談判,并且讓自己立于不會被暗中滅口的環境。她必定會再度出現,并出現在某個擁有極強影響力且不容易被下手的人身邊——
比如瑪蒂娜大小姐,又比如某個大出風頭的偵探。
隻要艾琳·艾德勒還沒死,她就一定會再次出現。
現在需要伊麗莎白擔心的是,無論艾琳·艾德勒走向哪一種結局,她似乎都尚未有解決的手段。
這讓她不由得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刻進掌心裡。
不夠,還不夠。她的地位、财富,她所掌握的資源,都還遠遠不夠。
她得……
她至少得走到瑪蒂娜小姐那個位子上,才會暫時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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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羅德百貨公司。
在這棟由卡文迪許小姐參股絕大多數的百貨公司裡,許久沒出現在公衆視野中的艾琳拿出了從前挽伊麗莎白胳膊的親熱架勢,親密地挽着夏洛克的胳膊,在每一家化妝店、香水店、女士服裝店前逗留一番,試圖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現在與誰有着“親密關系”。
夏洛克疲憊又無奈地被她從一處店面拖到另一處店面,像一條炸毛的墩布狗,被她卸在長椅上。他弓着腰,胳膊架在膝蓋上,手指間夾起一根煙,快速點燃,讓煙/草氣息充盈肺間。
……這個女人纏上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夏利,幫我挑一下,哪條裙子好看?”
“哈?”
夏洛克沉沉地擡起眼,剛從頭腦風暴拔出的他眉眼陰郁。
“……藍色吧。”
“為什麼?”
“你皮膚是冷色調的白,又是金發,配藍色會好看一些。”
“……”
艾琳的手隔着衣料微微攥緊了衣架,但立刻恢複如常,讓人看不出她的情緒變化。
她忽然想起那個昏暗的後台裡,層層疊疊的幕布與堆疊的材料把那個空間塑造得黑暗、狹窄、溫暖,年長的女人旋風般沖來又飛走,聲音響得如炸雷:
“胡說八道!根本沒有這種顔色搭配規則!沒有什麼規則能指使女人穿衣。”
“……哦,這樣啊。”艾琳自然地偏移視線,将目光落向别處,觀察起旁邊一整排的女士成衣,“那就都要了吧,别的也再挑些……啊。”
自從她踏足此處便一直刻意忽略的店面再次以其龐大的占地面積與缭亂多元的風格霸道地占據她的全部視線。
“你從剛才起就一直刻意忽略那裡,但是一直無意識地在這裡打轉。”夏洛克毫不留情地指出,“要去嗎?卡文迪許的店。”
艾琳吐出一口氣,臉上挂的笑容無懈可擊:“當然要去了。”
夏洛克的視線一直緊緊跟在她臉上,試圖看出端倪。
“?”
艾琳擺出無辜且不解的表情。
“瑪蒂娜先前在巴黎為難過你了吧。”夏洛克笃定道,“你那樣評價她的招牌,害得她不得不砸錢靠時裝表演壓下這場風波,她肯定為難過你了。她這人脾氣可真不好,不是嗎?”
艾琳眨眨眼睛,像是沒反應過來,反問他:“嗯?瑪蒂娜?你指的是卡文迪許小姐嗎?”她勾起嘴角,意味深長,“夏利,看來你和卡文迪許小姐關系匪淺,可真讓人羨慕……”
“嘁!”
詐問不成被反将一軍的夏洛克惡狠狠地發出一聲氣音,偏過頭去,手繞到腦後揉了揉頭發,借機遮擋住耳朵,以免被她看出溫度的變化。
他斜着眼睛,不動聲色地觀察已經步入卡文迪許服裝店、正興緻勃勃挑選衣服的艾琳,将一個選項排除。
至少這家夥纏上他的原因不是收到了瑪蒂娜的威脅。
而且她的形象明顯和他預想中的不符。這樣一個女人,是不會因為簡單的忌恨而去威脅波西米亞國王的。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目的是什麼?
夏洛克煩躁地掐滅了手中即将燃盡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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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至221b門前。
換過衣服的艾琳緩緩走出馬車。她看起來很疲憊,以手遮掩,優雅地打了個哈欠,睡眼朦胧。身穿黑色大衣、頭戴禮帽的男人手持手杖,緩步路過這條人行道。兩人的速度并不快,卻在某人的故意而為下不經意地相撞了。
“啊,抱歉。”
路人微斂下颌,手指勾了下帽檐,以示歉意。他側過半邊臉,露出精緻的臉部線條,如翡翠般冰冷卻色澤秾豔的眼,以及幾绺未能被發膠牢牢束縛至後腦的褐色發絲。
他聲音低緩柔和,嘴角緩緩上揚,顯得意味深長。
“……艾德勒小姐。”
艾琳低下頭,發覺自己的衣襟處已被塞入一封薄薄信件。那人手法巧妙,确保了除二人之外,不會有第三人知曉這封信件的存在。
“……”
在夏洛克看不見的地方,她抿起嘴,一滴冷汗從後脖頸上滑過。
她等的東西,終于要來了嗎?
哈德森女士為艾琳和夏洛克開了門,華生也緊跟其後。二人面色很奇怪,華生的臉色有些尴尬與凝重,而哈德森女士則奇怪地紅着臉。
“有一位貴客正在等你們。”
她閉着眼睛,皺着眉頭,看起來似乎是已經忍了很久,并在忍到最後一刻時瞬間炸毛,用力推二人上樓:“快點上去!”
華生從哈德森女士身後溜出來,在夏洛克耳邊快速輕聲補充:“是一位黑發的貴族大小姐。”
聽到這裡,夏洛克一下子就明白到底是哪位大小姐了。
他快步沖上樓:“瑪蒂娜!”
瑪蒂娜正坐在他一向坐着的那把沙發裡,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手拿着他的手/槍,黑洞洞的槍/口牢牢對準他。
夏洛克沒有展現出畏懼或驚訝,冷靜地舉起雙手,緩步走近瑪蒂娜,來到她面前。他低頭,目光順着槍/口,來到她擡起的手臂,又一路順延,看向正坐在沙發裡、表情玩味的瑪蒂娜。
“出去吧。”瑪蒂娜的聲音并不冰冷,戲谑又玩味,挑起半邊眉毛,“替我關門。”
夏洛克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後,艾琳的身影從門後浮現。她面無表情,視線越過夏洛克,冷靜地與她對視。
夏洛克忽然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你要把她給處理了?——不對。”
他還以為“波西米亞國王”通過英王室把委托交給了瑪蒂娜,讓瑪蒂娜來處理這樁偷/情/醜/聞。但轉念一想,這種事不可能被交到瑪蒂娜手裡,按瑪蒂娜的性格,也不可能接這種任務。她隻會當着中間人麥考夫的面,把那位國王從頭嘲諷到腳。可若是為了在巴黎的事,也明顯不是。大小姐一向睚眦必報,如果真的因此生氣,怕是艾琳剛說完那句話,當天就不可能完好無損地走出那裡。
他皺起眉頭,感到一種和真相隻隔一層紙的難受。
瑪蒂娜并不在意他的感受,再次揚了揚槍/管,示意他把空間讓給她:“我需要和艾琳·艾德勒小姐好好算筆賬。”她頓了頓,“關于某個初入社會、柔弱善良、純潔無辜的小女孩被你辜負真心的事。”
艾琳:……
她說的那個“初入社會、柔弱善良、純潔無辜的小女孩”不會是伊麗莎白吧!
夏洛克很誇張地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說的這個初入社會柔弱善良純潔無辜的小女孩該不會是你自己吧哈哈哈哈哈哈……”
雖然一向不擅長看人臉色,但求生的本能讓夏洛克漸漸閉上嘴,做了個“請”的手勢,就往外走。臨走前還給瑪蒂娜使了個眼色,表示他會永遠視監她。
瑪蒂娜感到好笑,于是擡起手臂,對準他開了一槍——
——是空槍。
兩人皆沒有對此感到意外。夏洛克捂住胸口,表情誇張地表演痛苦中槍倒下的樣子,踉踉跄跄地關上門。
瑪蒂娜對他一挑眉毛。
“請坐。”
她把手/槍往地上一丢,踢進沙發與地毯間的縫隙裡,邀請艾琳在對面那把凳子上坐下。
艾琳坐下了。她兩腿并攏,雙手看似輕松地放在膝蓋上。由于職業病,她儀态優雅,脊背筆直。與她相對的,則是歪斜在沙發裡的瑪蒂娜,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撐起歪下去的腦袋。兩腿舒适地岔開,其中一隻腳的腳腕架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腳尖沒禮貌地筆直沖前。
“好久不見。”瑪蒂娜率先開口。
艾琳淡然點頭:“是啊,好久不見。”
“沒想到你在這兒呢,和大偵探在一起。”
“這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卡文迪許小姐。我總有自己的生活與消遣,也會喜歡英俊且充滿正義感的男性。”
“是嗎?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想擺脫我們,所以故意纏上他尋求庇佑呢。”
這句話正是艾琳想聽到的。她惹上了大麻煩,并且不想拖累剛剛與她結識并深深打動了她的伊麗莎白。于是她選擇利用夏洛克·福爾摩斯以避免自己被暗中殺害,也借此逼迫他們與她談判。她很高興卡文迪許小姐是為了她對她們虛與委蛇、趁機背叛她們而尋求偵探庇護這件事來興師問罪的。
她不想牽連這群被政/權警惕、本就處于危險邊緣的女人。
于是她又一次發揮出老本行的老本領,看起來似乎在刻意躲避瑪蒂娜的眼神質問,試圖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哪裡的話,卡文迪許小姐。而且我們不是早已兩清了嗎?我又何須躲你呢?”
她拉長眼尾,擡手攏了攏鬓角發絲。
如果隻是虛與委蛇的推诿,瑪蒂娜是不可能赢過她的。在演技這一領域,沒人能赢過艾琳·艾德勒。
不過瑪蒂娜另有長處。
“不提這個了。”瑪蒂娜放下腳,交換了兩條腿的姿勢,将另一條腿架起,“聊點别的吧。”
這反而讓艾琳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她壓抑住袖子底下胳膊上快速冒起的雞皮疙瘩,發揮出十二分的演技,試圖展現出應有的冷淡:“我們已經沒什麼好聊的了,卡文迪許小姐。”
“卡文迪許公爵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什——”
艾琳瞬間失态地從凳子上站起。她再也不想在這個瘋女人面前壓抑自己,近乎激動地質問她:“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你怎麼敢和我說這種要命的胡話!”
由于腎上腺素的作用,她眼中瞳孔緊縮到極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