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文迪許公爵早就死了,是我殺了他。不僅如此,我還殺了我那個剛出生的弟弟。我殺了他們,僞造出一死一病的假象,讓所有人都以為卡文迪許公爵隻是因為病重體弱所以在鄉下療養。我做這一切,就是為了能夠完全掌控卡文迪許家族。既然我當前不可能成為名義上的卡文迪許公爵,那我就成為實質上的卡文迪許公爵。”
瑪蒂娜快速說完這一大段話,終于直起脊背,從沙發裡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艾琳,憑借身高居高臨下地與她對視。
“我并不為此後悔。因為我是個女人,如果不這麼做,我就會成為二十萬英鎊嫁妝的附贈品,送給一個男人當虜隸。但是我這麼做了,于是我可以支配一切。卡文迪許公爵該死,我弟弟倒是無辜,可惜權力的鬥争是弱肉強食,他唯一的罪就是擋了我的路的同時還弱小得可憐。不過好在他清清白白地死了,所以他一定能上天堂。否則等他長大,他就會壓榨女人、變成該死的畜生、死後下地獄。在這一點,他應該對我感恩戴德。”
這番話既殘酷又冷血。艾琳确信了,瑪蒂娜是個真真正正的、喪心病狂的“瘋子”。她毫無道德,也無憐憫心。在殘害生命這一方面,無論是無辜或罪孽滔天,于她而言毫無區别。
“我就當沒聽見這些。”她有些狼狽地偏過頭,避開瑪蒂娜的目光。
“晚了。”瑪蒂娜扯開嘴角,露出血紅嘴唇下森白的牙,“你已經聽到了。你知道的,聽到這樣一個一旦洩露就足夠将對方置于死地的秘密後,對方會怎麼對你,不是嗎?你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她像是在說她自己的秘密,又像是另有所指。
艾琳緩緩吐出一口氣,沉聲道:“你想怎麼樣?”
瑪蒂娜的目光如雌鷹般鋒利,緊緊鎖定住獵物:“交換吧。你也告訴我一個秘密,讓我聽了就會和你一起完蛋的秘密。這樣,我們才能扯平,并達成制衡,不是嗎?”
艾琳确信,卡文迪許小姐運用了某種她尚未知的手段知道了那一切!聯想到夏洛克見到瑪蒂娜後的那番脫口而出的質問,艾琳有理由相信這位後台極硬的大小姐其實在為英王室與英政/府暗中辦事,收割一切可能擾亂秩序的人的性命。所以她才會找上她!還笃定地說出這樣一番話!
可是她為什麼又要她交換秘密?如果隻是想要處決她,瑪蒂娜就不應該知曉這種絕密消息。即便是為了王室談判,她也大可不必這樣做。
就在艾琳陷入沉思之際,瑪蒂娜在她耳邊輕聲補充道:“我建議你快一點做出決定。因為我比大英帝國更不注重名聲,也更不畏懼戰争。”
說完,她咧開嘴笑了,笑得志得意滿。
艾琳迅速做出判斷:“我說。”
現在已經不是她是否贊同卡文迪許小姐的價值觀、是否還願意與伊麗莎白結盟的問題了,甚至英王室的死亡威脅都不值一提。她有理由相信,一旦她給出的答案并非瑪蒂娜想聽見的,這個女人就能在門外的偵探趕來前擰斷她的脖子。
即使艾琳曾經對自己的能力極其自信。
她深深地吸氣,沉沉地吐氣。金色的睫毛垂下,遮擋住她眼底那片心驚膽戰所帶來的疲憊。半晌,她終于動了。她向前邁了一步,幾乎貼在瑪蒂娜身上,這讓她不得不扶在瑪蒂娜的前臂上以保持平衡。她擡起頭,而瑪蒂娜也體貼地低下頭,這讓她們幾乎耳鬓厮磨。
“……”
即使艾琳的聲音很輕,瑪蒂娜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她所說的那個緻命醜聞。
事實證明,人在無語到極緻的時候會笑出聲。
“噗。”
瑪蒂娜又笑了,嘴角高高揚起,露出一整排森白的牙。她一邊無聲地笑,一邊搖頭,為這樁可笑的醜聞而發笑,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
——法國大革命其實是英國故意誘導的,是英國的一場大型社會實踐,就為了試驗君主制和貴族階級是否能被暴力摧毀。甚至連羅伯斯庇爾都是英國人,還來自老熟人福爾摩斯家族。
簡直就是……
神經病。
瑪蒂娜覺得她被稱作“瘋子”實在是太委屈了,這個世界其實才是大型精神病院。
“這有什麼好笑的。”艾琳皺緊眉頭,終于表現出她這些天為這件棘手的事而忍受的煎熬,“你難道不知道這個消息有多緻命嗎?”
瑪蒂娜不笑了,頗有些無辜地眨眨眼:“我隻是沒想到,原來你還真拿到了這種髒東西。”
艾琳終于反應過來:“什麼!”
這個瘋子!她其實根本就事先什麼都不知道,她隻是在詐她!還用自己那麼緻命的秘密來騙取她的孤注一擲。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想過詐取失敗的代價!
“所以卡文迪許公爵的事是假的,對嗎?”艾琳問瑪蒂娜,企圖聽到自己想聽到的答案。
瑪蒂娜若無其事地撒開手将她推遠,轉身背對她:“對了,你偷的這份髒東西文件去哪兒了?”
艾琳:……
她真是受夠這個瘋女人了!
她錯了,是的,她從一開始就錯了。如果不是她的貪婪,她就不該在那天受王儲邀約來到白金漢宮,也不應該為了給自己留護身符去盜取文件,這樣她就不會随機地選中緻命等級如此高的髒東西。她在閱讀文件後也不應該把目标放到夏洛克·福爾摩斯身上,更不應該僞裝成波西米亞國王,還讓這麼大一個局被這位大小姐輕松攪散。她一開始就應該去找這位大小姐庇佑、把瑪蒂娜拖下水!不,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在巴黎招惹她!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艾琳認命地翻出她僞裝成波西米亞國王前來委托時就藏在燈櫃裡的那封文件,交給瑪蒂娜。瑪蒂娜接過文件袋,根本也沒拆封,看也不看,就熟稔地從壁爐上摸出火柴,點燃壁爐,手疾眼快地把這個文件丢進熊熊燃燒的火焰中,艾琳甚至來不及阻止。
她對瑪蒂娜怒目而視,瑪蒂娜則無辜地攤開手,像個混迹四十年的老油子公/務/員。
“其實你在看了這份文件後就可以這麼做了。”瑪蒂娜熟練地拍了拍艾琳的肩膀,一臉的無所謂,“你知道他們多久才會真正清查一次文件嗎?注意,我說的是真正,而不是那種形式上的清查。距離上一次真正清查都隔了這麼多年,他們怎麼能确定就是這段時間丢的呢?因為不久前他們假裝查了一次,直到發現丢失才真正查了,他們得假裝之前那次的假裝不是假裝,所以那就必須是這段時間丢的。”
她在客廳裡慢慢地踱步,嘴一刻不停地刻薄着大英政/府,手也一刻沒停,摳一下沙發上的線頭,撥弄窗簾上的流蘇。
“那麼文件丢失就隻能是這段時間,導緻文件丢失的也隻能是你這個外人。事實上,他們的工作失誤數不勝數,任何文件都可能因為各種理由丢失。管理不利,統計的時候數錯了;保管不利,不小心潑了水或着了火;或者幹脆一邊統計一邊吃三明治,因為找不到包三明治的包裝袋就從旁邊随手扯一張,然後發現——哇!竟然扯了這麼重要的文件,而且關鍵信息還恰好被醬汁糊住了,你說巧不巧?别管這是真的意外還是故意,總之每年都有無數這樣的文件不翼而飛。它們可能隻記錄了一些廢話,又或是記錄了對政/府不利的信息。總之,它們消失了。”
艾琳:“可是……”
“嘬嘬嘬。”瑪蒂娜豎起手指,伸到艾琳面前搖了搖,“他們隻是想找個人背鍋,所以找到了你頭上。你大可以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畢竟他們的廢物程度人盡皆知。你隻要在公衆面前把事情鬧大,不說文件内容是什麼,隻說他們丢了一份重要文件,再賣個慘,人們自然就會知道這是他們在找你背鍋,于是他們就什麼都做不了了。可惜現在你自己率先做出了反應,所以他們就确信是你幹的。而在你做出反應之前,他們隻能假裝自己确信是你幹的。”
“而且,就算這份文件的内容完全暴露,那又怎麼樣呢?無論是英國,還是歐洲大陸,大家都一樣——”瑪蒂娜整整衣領,表演起麥考夫那張老臉,“外交部标準危機應對策略:第一階段,宣稱什麼事都沒發生;第二階段,說也許有事發生,但不該采取行動;第三階段,說也許應該行動,但什麼都做不了;第四階段,說也許當初能做些什麼,但現在已經太遲了。”
艾琳:……
她歎了口氣。
“真是個草台班子。”她真心實意地感歎。
“但是草台班子現在認真了,所以你還是很危險。”
瑪蒂娜走到餐廳裡,撈起夏洛克的茶壺,剛想給自己倒杯水,又遲疑了。她掀開茶壺蓋看了眼,似是看到了什麼髒東西,于是嫌棄地放下了,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其實你最好的辦法不是找夏洛克,而是找我。你為什麼不找我,或者直接找伊麗莎白。”
艾琳歎了口氣,聲音很輕,并不想被瑪蒂娜聽見,而隻是自言自語地宣洩情緒:“……我不想拖累她。”
瑪蒂娜從餐廳折返回來,恰好聽見這句話。由于心知肚明這個“她”是誰,瑪蒂娜對此很是滿意,态度軟化了許多,近乎縱容地摸了摸艾琳的臉,像是在哄小輩。
“把你胸前那封信給我。”即便态度有所軟化,但瑪蒂娜的命令依舊強硬,她快速拆開信封,一目十行,快速做出決定,“既然你是伊麗莎白找的同伴,那就是我的下屬。這件事現在由我處理,你放心。”
艾琳偏過頭,将臉頰貼向她的手心,疲憊地合上眼:“我……”
“噓噓噓。”瑪蒂娜揪了一下她的臉,痛得艾琳皺起眉頭,閉上了嘴,“我是上司,上司就是給你們解決以你們的身份處理不了的事的,明白了嗎?”
艾琳乖乖作答:“明白了。”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和瑪蒂娜小姐交鋒。她現在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都怕這位大小姐怕得要死了——
他們可不是因為忌憚她的公爵父親。
當年卡文迪許公爵還在社交場所露面時,人們也沒這麼畏懼“卡文迪許”。
“所以你打算這麼做呢?”艾琳問她。
瑪蒂娜将信封夾在手指間,對她揚了揚,剛好展示出那個被暴力拆毀的蜂蠟——依稀還能辨認出那個圖案代表英國王室。
“他們邀請你參加今晚白金漢宮舉辦的化裝舞會。”瑪蒂娜将信封收起,塞進自己口袋,“我替你去。”
也好讓幕後的人知道,現在艾琳·艾德勒是她的人了,他們的談判對象改換為她了。
“給你這封信的人長什麼樣?”
瑪蒂娜問得漫不經心。對于接手這樁任務的人選,她其實心知肚明。麥考夫手下能調動、且有能力處理這類事務的人選隻有兩個。且麥考夫深知她的秉性,知道不能讓瑪蒂娜來處理女人,否則肯定橫生意外。所以那就隻可能是阿爾伯特了。
“褐色頭發,綠眼睛,長相英俊,身量很高,身材勻稱,一位貴族紳士。”
“哦,他啊。”瑪蒂娜了然。
“誰?”
“我的狗——開個玩笑,他還不是。而且我隻有一條狗。”
艾琳斜了瑪蒂娜一眼:“夏洛克·福爾摩斯?”
“不,他算半條。”
“另外半條呢?”
想起另外半條狗,瑪蒂娜感到有點惡心,便沒有作答。艾琳也無意真的在這個問題追問下去。有了這次經曆,她已經學會不去探究瑪蒂娜身上的秘密了。
知道一個就夠要命了,她現在恐怕得把這輩子都賠給她。
*
就在夏洛克等到不耐煩的前一刻,瑪蒂娜轉動門把手,走了出來。艾琳已經換好衣服,手中提着一個行李箱,跟在瑪蒂娜身後。她低着頭,表情淡淡的,似是如釋重負,又似是凝重擔憂,又像是因為眼底聚集了眼淚而強忍着。
擡頭看見這副表情,蹲在門鎖前的夏洛克就明白,她們二人談妥了。
可他還沒想通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信息差讓他心癢難耐,難受異常。
“認真的?”瑪蒂娜低頭看見他手裡的鐵絲,忍不住挑眉,“你要撬自家的鎖?哈德森女士能同意嗎?”
夏洛克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将鐵絲收進口袋,拍了拍褲子上的褶皺。他避開瑪蒂娜的視線,假裝自己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
“哈德森太太很擔心她。”
哈德森女士剛想炸毛:“誰擔心——”但眼神一碰到瑪蒂娜,立刻收斂了,轉而看向艾琳,真的流露出對這素昧平生的女人的擔憂,“艾德勒小姐……”
艾琳走上前來,和哈德森女士擁抱:“不用擔心我。謝謝你的照顧,女士。”
夏洛克煩躁地揉亂頭發,一手插兜,靠在牆上,歪着腦袋看向瑪蒂娜,沒話找話:“她得和你走了?”
“是啊。”
瑪蒂娜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艾琳卸下了這些天來的僞裝,真誠地對221b的居民們道謝:“謝謝你們的照顧,也很抱歉給你們帶來的麻煩。我已經和卡文迪許小姐達成共識,也請你們不必擔心。”
夏洛克皺起眉頭,克制了伸手拿煙的動作,隻動了動手指。他的目光在瑪蒂娜與艾琳臉上來回逡巡,試圖通過她們情緒的蛛絲馬迹找到真相。
她先前的目标是他,現在瑪蒂娜找上門後又心甘情願地跟瑪蒂娜走。有什麼是他和瑪蒂娜能起到同樣的作用的?
——某種庇護。
這樣就說得通了。她這些天的一切動作都是為了纏上他,好讓有人不敢輕易對她動手。那天晚上他找上門的時候,她盛裝迎接,很顯然是提前知道他的到來。或者說,他就是被她引來的。
——波西米亞國王的醜聞是她籌劃的。
既然如此,她惹上的麻煩一定比這更大。可她現在很明顯地放松了下來,而且表現出對瑪蒂娜的依賴。顯然瑪蒂娜提供的不隻是庇護,并且提供了解決麻煩的方法。而這個卻是他無法提供的,因為艾琳隻是想通過他的知名度引出幕後的人,意圖應該是談判。那麼什麼麻煩是一個世界知名首席演員和偵探無法解決,卻能被瑪蒂娜解決的呢?
——艾琳·艾德勒惹上了英國王室或政/府,他們決心處理她!瑪蒂娜收到了這個任務,并且出于私心想要動手腳保護她。
……不對,似乎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夏洛克的眉眼越發陰鸷,表情也越發煩躁。他幾度想點煙,但礙及瑪蒂娜在場,手指蠢蠢欲動多次都徒然放下。
瑪蒂娜這家夥怎麼還不走?
“對了,為了以免你過剩的好奇心給我添麻煩,我得先和你說清楚。”瑪蒂娜知道這家夥的弱點,快速進行劇透,“艾琳手裡掌握一樁大英帝國的緻命秘密,她為了尋求庇護并且和逼迫他們和談所以找上你。但是現在不需要你了,因為我會為她解決。對了,他們沒給我發布這個命令,我事先并不知情,隻是用了某些手段。不過别擔心,那個真正收到命令要處理她的‘别人’很好解決。就是這樣,多的别問,不然連你一起殺。”
夏洛克:……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麥考夫那家夥,如果是真的要處決艾琳·艾德勒,就不會給瑪蒂娜發布這種命令,因為這一定意味着瑪蒂娜會放水。如果這真是瑪蒂娜的任務就好了,這說明在那群人心裡艾琳·艾德勒并不是非死不可。現在這個任務被交給了别人,而他們甚至事先瞞着瑪蒂娜,說明艾琳·艾德勒必須死。瑪蒂娜說得輕巧,可她其實極其危險!這意味着如果沒能處理好這件事,這兩個女人都得死!
而且她又在他即将得出真相的時候就把前因後果一股腦地說出來!這和在他即将gao/chao的時候玩放/置有什麼區别!她這麼玩他他也就不計較了,可是這種時候不可以!
他恨恨地盯着瑪蒂娜的嘴唇,不自覺磨起牙,似乎通過這種方式可以彌補他無法在現實中咬上瑪蒂娜一口的遺憾。
艾琳的目光在這兩人中間遊移了半圈,算是明白什麼叫做“半條狗”了。
兩人走出這裡,卡文迪許的馬車已停在門口,不符合街道建築風格的豪華吸引來衆多暗中窺探的目光,但在觸及到瑪蒂娜時,又瞬間收回。銀發的女仆手持馬鞭,正在靜靜等待她的主人。
“走吧。”瑪蒂娜說。
艾琳沉默了半晌,還是把心中疑問問了出來:“你确定那個小偵探不會再插手這件事嗎?”
“嗯哼。”瑪蒂娜靠在馬車窗邊,透過窗簾縫隙,靜靜地注視似血殘陽在道路盡頭落下,終于開口,“因為他沒有能力保護你,但是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