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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已經為當初瑪蒂娜那個承諾運作許久了。
——财産繼承權。
在他明面上的遊說、暗地裡的操縱、利用人際與利益網的暗示等種種手段下,讓女性擁有完全的财産繼承權這一想法終于出現在了上下議院各議員的腦海中。
沒錯,僅僅還是想法。
當這個想法在首相、内閣成員與議員們的腦海中浮現時,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抗拒與恐懼。一想到女人會獲得完全的财産繼承權,他們的愱殬與憤怒就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最後不得不用高揚的聲線以掩蓋自己脆弱的内心,假裝不在意地抱以嘲諷:
“讓女人也能完全繼承财産?包括不動産和爵位?哈,簡直荒謬。”
但要細說為什麼不願意,他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反反複複地重複道:
“女人不行……女人不配……”
阿爾伯特幾乎為他們貧瘠的頭腦感到發笑。
在上議院休息的空擋,他冷眼旁觀周圍人在閑聊時分又在這個話題上吵成一團,清了清嗓子,挂上溫和的笑臉,走到最位高權重的諾福克公爵身邊。
“日安,霍華德公爵。”
封号為“諾福克公爵”、姓氏則為“霍華德”的公爵有着一位長袖善舞的妻子,正是那位常與瑪蒂娜交際、也是唯一一位能長久與瑪蒂娜交際的公爵夫人。
霍華德公爵對于這位年輕的莫裡亞蒂伯爵的搭話感到意外,但并不多說什麼,隻簡單回應:“日安。”
“您看起來對其他人的争吵不以為然。”
阿爾伯特以微笑掩蓋了眼中鋒利冰冷的探究,目光微動。
霍華德公爵皺緊眉頭:“他們太聒噪,又太不願意動用腦子。”
霍華德公爵一向如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夫人一樣圓滑,今天卻表現出了難得的刻薄。
這也理所應當。公爵夫人有五個孩子,個個都是健康的女孩,最大那個已經二十多歲,至今未婚。這對處于金字塔頂端的夫妻都不年輕,公爵已年近六十,公爵夫人也年逾四十,他們最小的女兒已經十歲,十年來都沒有再能擁有一個孩子,今後恐怕也不會再有了。
阿爾伯特上前逼近一步,但營造出從容之态,仿佛隻是普通的搭話閑聊,故意激公爵:“我尚未成婚,又是家中長子,還不知道這繼承法的厲害。可我想,如果我能與一位繼承了全部财産與爵位的妻子結婚,一定大有益處。您也是這麼想的,不是嗎?”
公爵氣勢洶洶地哼了一聲,兩撇造型精緻的胡子都被吹飛起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尴尬地幹咳幾聲以作掩飾。
“我不關心這些。”
他的語氣還是硬邦邦的,沒有往日的圓滑。對女兒的疼愛、不想自己努力經營的心血流落到不相幹的親戚之手、對女人繼承大統的不屑一齊湧入心頭,讓他矛盾異常。
見狀,阿爾伯特繼續維持着微笑,口中話語雖溫和,内容卻呈現出步步緊逼之态:“讓女兒同時擁有和兒子一樣的繼承權似乎有些不妙,可若是沒有兒子呢?這樣也算是多了一種選擇,能自行擇由血脈相連的女兒、還是交集不大的親戚來繼承,不是嗎?”
公爵花白鬈發下的耳朵動了一下,顯然是聽進去了。
是啊,他沒有兒子,如果能有女兒繼承自己的一切,總比讓他那個讨人厭的表侄繼承要好的多。如果能讓他有自行選擇的餘地,就更好了……
阿爾伯特知道,他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為了這麼點事,你就來向我讨要獎賞?嗯?”
雙手都被瑪蒂娜铐在床頭,眼睛被自己的領帶蒙住,阿爾伯特聽見瑪蒂娜涼涼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呼吸不自覺地停滞了一分。
“為什麼不呢?”阿爾伯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壓制住顫抖的欲/望,“别人什麼都沒做也可以獲得獎勵,不是嗎?”
他想,他似乎有些頭腦不清了。
他不是沒受過比這更嚴重的傷,劍術、馬術訓練的疼痛比瑪蒂娜不溫不火的幾鞭子疼痛更甚,但瑪蒂娜在他腰腹處留下的鞭痕卻持續紅腫着,帶來滾燙的疼痛與癢意,在他肌膚上持續蔓延,讓他忍不住弓起脊背,額角上落下的冷汗濡濕了蒙在眼睛上的領帶,使布料勾勒出眉眼的輪廓。
“别人?”瑪蒂娜挑起眉毛,雖然阿爾伯特此時無法看見她的表情,卻能聽見她語氣中的玩味,“你在愱殬麥考夫嗎?”
阿爾伯特頓了頓,啞着嗓音,聲音裡含着微妙的笑意,緩緩道:“是,我愱殬他能輕易獲得你的青睐——”
馬鞭末梢破空的獵獵作響打斷他的談話,幹脆利落地落在他的胸膛,肌膚快速紅腫起來,滲出一粒血珠。
馬鞭末端那一小塊皮革輕輕拍在阿爾伯特的臉上,擡起他的下颌,讓他被迫暴露出脆弱的頸部。
“我喜歡你可不是因為這點裝模作樣。”
瑪蒂娜冷聲呵斥他。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直到來自繩索的束縛感緊緊勒入皮肉裡,阿爾伯特頓感不妙:“瑪蒂娜?”
“我在教你學會取悅我。”
瑪蒂娜冰冷的手指從他肌膚各處掠過,激得他呼吸漸漸沉重。喉結脆弱地顫抖着,上下滾動,他艱難吞咽的聲音逐漸明晰,撕下了他平日裡刻意戴上的那副溫文爾雅的面具。
“好了。”
随着瑪蒂娜宣告結束,光線驟然進入阿爾伯特視線。明暗交替讓他的睫毛也顫抖起來,直到完全睜開眼睛,看見鏡子中被紅色繩索牢牢束縛住、眼底欲/色/頹靡的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瑪蒂娜臉上出現如此愉悅、不摻雜半分冷意的表情。青色的冰川在她眼底融化,化作笑盈盈的溪流。
她手持一面銀制琺琅梳妝鏡,鏡面掃過他的全身,讓他得以覽遍自己這副狼狽荒唐的模樣。
阿爾伯特閉上眼睛,撇開臉。
“知道嗎,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她手持一支蠟燭,将小巧的、寒光凜凜的匕首刀刃燒紅,話語明顯地頓了頓,“所有人裡,我最喜歡你。”
雖然這話她才和麥考夫在床/上說過。
燒紅的匕首瞬間浸入高濃度的酒精裡,發出“呲”的一聲脆響,重新恢複雪白的寒光。還滴着冰冷酒精的匕首在他上身臨空遊移了一會兒,像是在尋找一個合适的位置。
終于,第一筆輕微的刺痛落在他緊繃的小腹,溫柔地刻畫下第一個字母:
“M”
連綿不絕的輕微刺痛帶來的痛苦不同以往且随着刻畫進度逐漸累積,攀上頂點。他難耐地呼喚她的名字,卻被她沾有他血液的手指堵住,血腥氣通過她的手指攪遍他的口腔,他隻能被動地吞咽。
瑪蒂娜終于完成最後一筆,阿爾伯特也終于看清她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
“MARTYNA”
他難堪卻順從于欲/望的樣子讓瑪蒂娜再次起了興緻。阿爾伯特仰起臉,再度承接她不同于别處的熾熱體溫,吞咽下黏膩的汩汩流水。
他沒有其他與女人接觸的經驗,也因此在結束時分以沙啞嗓音低聲詢問她:
“這種事情……都是這樣的嗎?”
既讓他痛苦,又忍不住順從于欲/望,臣服于她,任由她魚肉。
“不。”瑪蒂娜輕描淡寫地否決了他,不在意地回答,“隻有和我在一起,才會這麼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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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如今已習慣為伊麗莎白做事。從大門一直到伊麗莎白的辦公室,這條路她早已熟悉。如果是以往,她通常會對路過的女工們揮手緻意,對她們抱以閃閃發亮的笑容,身上經卡米爾設計師改良過的更為合乎女性形體的西裝散發一路迷人的香水味,收獲來自女士們親切的問候。
然而今天,她步履匆忙,眉頭緊鎖。走廊兩側牆壁上貼着的新季度的時裝畫報從她視線中快速向後掠過,成為一道道模糊不清的殘影。
“砰!”
在敷衍地敲了幾下門後,厚重的門被用力推開。入眼卻是坐在辦公桌後、幽幽擡起眼的瑪蒂娜。站在辦公桌前正在彙報工作的伊麗莎白随動靜轉身,兩雙無機質的冷綠色的眼睛一同看向艾琳。
艾琳頓了頓,低聲道:“抱歉。”
“沒事。”瑪蒂娜在指間轉動鋼筆,“過來吧,我猜想你要說的和我們正在說的是一件事。”
艾琳的視線終于觸及攤在這兩個位高權重的女人中間的那份報紙,黑色的加粗字體在白色的闆面上猙獰地拼寫出幾個單詞:
“JACK THE RIPPER”
“第三個死者出現了,”艾琳是從白教堂駕馬趕來、一刻不停地跑到這兒來的,即便如此,她沒有半分氣喘,隻是語速很快,“他們一定是團夥作案。”
自從她成為瑪蒂娜手下的一員後,她便接手了瑪蒂娜的情報系統,以圖來日得以成為伊麗莎白手中那柄最鋒利的劍。正因如此,她才終于明白為什麼當初她剛現身于百貨公司,瑪蒂娜就能立刻出現在貝克街221b。
第一個受害者是瑪麗·安·尼克爾斯。她于8月31日深夜被發現街頭,屍體面目全非,面部曾被重擊,頸部有多處刀割,腹部破開,内髒丢失,腹内女嬰也被拖出并中數刀。有目擊者稱,她在受害前與一個金發男人走在一起。
在案件發生的三天後,艾琳動用瑪蒂娜在倫敦布下的繁雜消息網,鎖定了疑似為當晚帶走瑪麗·安·尼克爾斯的男人。
9月4日晚,就在艾琳鎖定嫌疑人杜克特的當天,他的屍體出現在了泰晤士河,同樣慘遭開膛破腹。盡管兩名受害者之間身份差距極大,但由于死狀相似,兩人依舊被視為同一兇手手下的受害者。
她的行動暴露了!
這是艾琳的第一個念頭。
第二個念頭則是,兇手是團夥作案。
隻有這樣,一切才能解釋得通。
“他們還會再犯案,對嗎?”
那天晚上,站在停屍房裡,低頭觀察兩具死狀相當、腐敗程度不一的屍體,艾琳問瑪麗安。
自她投入瑪蒂娜麾下起,大小姐就将這位女仆介紹給她,宣布這是她的導師。在此前,她很少注意到這位永遠站在大小姐身後、像一條影子一般缺乏存在感的女仆。
“我希望你之于伊麗莎白,就如同瑪麗安之于我。”大小姐當時這樣說,微微笑起來,“當然,不是要你成為伊麗莎白的女仆。我希望你能夠成為可以和她互相交付後背的人,成為她的另一面。如果她不在,你就是那個能代表她的人。”
瑪麗安面對腐敗與血腥的惡臭,面不改色。她看向這位已經接受了一段時間訓練的“學生”,非人的金色眼眸中閃爍着奇異的、玩味的光彩,似在透過她的軀殼打量她的靈魂:
“你認為呢?”
艾琳依舊低着頭,仔細觀察兩具屍體的,憐憫與不忍浮現在眼中。
“殺害兩人的兇手并不是同一個人。”艾琳思忖片刻,緩緩開口,“第二名死者杜克特在8月31日淩晨三點十五分帶走第一名死者尼克爾斯,不足半小時後尼克爾斯的屍體就出現在了大街上。如此短暫的時間,杜克特很有可能參與其中。但是殺害尼克爾斯的人具備相當的解剖學知識,杜克特卻是一名工廠會計。他并非真正動手的那個人。在我鎖定杜克特後,他立刻被殺死,說明兇手對這一片區很熟悉,并且發現了我的行動。有人不想我通過杜克特找到真正的兇手,于是殺死了他,并且在這一次沒有留下目擊者。而殺死杜克特的人更傾向使用蠻力,對解剖學并不精通。也就是說,杜克特背後有一個至少兩人的團隊。”
“但是為什麼,他要選擇以相同的手段殺害他,而不是簡單僞裝成意外身亡呢?”
想到這裡,艾琳頓住了。由于她始終低頭沉思,錯過了瑪麗安在看向杜克特時臉上那一瞬間閃過的混合着輕蔑與嘲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