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被他矯揉造作的上揚尾音逗得好一陣咳嗽,望着天尴尬地說,“……那該是神君。”
皇帝掩住眼,徹底無話可說了。
自登極以來,心底難得湧現出幾分挫敗與蒼涼,帝王的自尊還在負隅頑抗,“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沒有八侑舞于庭,難不成你的後宮裡真有什麼麗妃嗎?”太後試着開解他,“所以壓根不是說你。皇帝是盛世的明君,至高無上的帝王,有祖宗千辛萬苦踏出來的先路,滿朝文武俯首帖耳。心胸放開闊些,”
太後指了指,“便無有不可過去之事了。”
見他不說話,也知道這事兒放在誰身上都不太好受。雖然沒有明說,不過那宮女顯然對宮廷生活沒有一個深刻全面的了解,所以寫出來的東西充滿着自己的想象,虛不虛實不實。
太後隻好打着圓場,拿祖宗們出來勸他,“宮裡沒有想的那麼可怕,都是一樣的人,過一樣的日子吃一樣的飯。你阿瑪與瑪法的後宮稀少得很,大家安分又平淡的過日子,誰願意費那個腦子。這些話,當個稀奇事兒,就成了。”
不過這樣也好,長久又乏味地孤單着,看一看别人眼中的自己,消愁破悶,也是很有一番趣味的。
知道皇帝還有旁的事,養心殿的炕氈又高又厚,因為要約束帝王儀态,不如家常的坐起來那麼舒服。太後嫌屁股疼,略坐一坐就站起來了,猶自囑咐他,“如今你是個有主意的,你看着來吧。若是因此靜嫔不來與我講新鮮故事,我就見天兒上養心殿來教訓你,”
老太太想了想,可能自己也覺得費嘴皮,别把積年的母子處成仇敵,“——你也不樂意吧。”
忍不住添上一句,“翻得那麼熟,還一翻一個準。”
其實天氣不熱,紫禁城的秋天是爽利的,日子再往下過,那北風就要跟刀子一樣了。可是不知怎麼,皇帝的額上已沁出些細密汗珠。
皇帝随着起身,說是,“阿瑪還是阿瑪,額捏還是額捏。兒子都省得。”
一直将太後送出養心殿,看見她老人家登辇而去,才折轉回來。瞧見于榮光還跪在東暖閣外,跟個窩窩頭似的,皇帝忽然覺得一口氣噎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
“于榮光!”他咬牙切齒,“把人給我帶過來!”
鹹若館是留在宮裡的太後太妃們禮佛之處,總因為前頭幾位皇帝太過勤政的緣故,留下來的太妃們忒少。有的不喜歡紫禁城的憋悶,甯願到暢春園或者頤和園養老,更有嫌紫禁城夏天太熱的,自己又不怕冷,幹脆請旨住到避暑山莊。餘下那些不願意挪動的呢,留在宮裡,是甯願自己辟一個小佛堂,也不願意費腳程上鹹若館來的。
所以按照連朝的話來說,這裡才是個福地嘛。平素隻需要擦一擦佛像,不要斷了佛前香火,還能夠拜一拜神佛修身養性。沒有主子到這裡來,自然也不必擔心得罪主子。花光鳥影讓人心情舒坦,管事的谙達姑姑們也和氣,簡直就是她的快樂家園。
她們是不随主子近身伺候的宮女,榻榻在景山北邊的妞妞房,她們按照排班當夜值,輪到當值的才住在宮中,不當值的在下鑰匙前出宮去,比跟着後宮的主子們過日子的宮人,要松快許多。
日頭西偏,老爺兒都顯得疲倦。連朝在眉上搭起手看了看天色,轉頭回屋裡斟茶,小翠搶着給她倒,她便讓過,站在一旁接盞子,“休要殷勤。包袱裡捎把傘,免得夜裡下雨。”
小翠笑道,“瞞不過你這雙眼睛。既然這麼着,我也直說。寶榮今兒生辰,她不當值,我與姐姐換個班好不好,過了這遭,還想尋個好機會與她叙叙舊,就不知道是什麼年月了。”
連朝喝口水,潤燥,“你放心大膽地去吧。崔嬷嬷恰好是今夜的牌,咱們這兒沒人來。有我看着香呢。”
“我說你守在鹹若館,是辜負了。”小翠轉過身,開櫃子拿包袱,“咱們是同一批進來的,都在景仁宮學過規矩,怎麼旁人成了主子,咱們反倒是奴才?”
連朝笑,用手指蘸了點茶湯,在八仙桌上頭拉出一條長長的線,“我倒覺着做宮女,沒什麼不好的。”
“好不好,就是這個樣。能怪誰不好呢?高高在上的主子們,跟菩薩似的,低下頭也不會瞧見咱們。”小翠在包袱上打了個結,“咱們跟螞蟻似的——說不準連螞蟻也不如。”
連朝百無聊賴地撐起頭,看夕陽的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在琉璃瓦下,滿宮寂靜,偶有飛鴉,拉出極長的音調,她笑着歎了口氣,“紫禁城裡的路,像整齊的河流,咱們呢,就是河流裡的魚蝦,各自奔騰。人力雖然渺小,一撥兒來了一撥兒去了,遊落到哪裡都彼此惦記着,就是因緣際遇裡最大的幸事了。”
小翠說,“你就是心寬。”想起以前的事兒,也會心地笑,“我第一回見你,看見你的牌子上寫的滿漢雙文的名字,連朝,我以為是朝向的朝,後來聽嬷嬷念,才知道是朝霞的朝,我就記下了,不然和你住得近,老想結交你,又不知道字兒怎麼念,倘若念錯了,别說做朋友,估計就要讨一陣的打了。”
她很肯定地說, “——這也算因緣際會吧!”
兩個人哈哈地笑了一陣,小翠忽然“咦”了聲,轉過臉問她,“上回寶榮向你借的書,她還回來了嗎?”
連朝囫囵說:“還回來了吧。掉了也沒關系,上頭寫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沒人認得出是我。”
小翠想了想,“我還得問問她。别的都能丢,這個可不能丢。規矩裡宮女不能識字,可不識字,拿什麼打發日子?就隻有學阿貓阿狗叫,人家倒還要怨恨搶了小太監的活兒!”
“咱們侍奉的主子不聽貓兒叫。”連朝笑道,“宮裡日子乏味,才寫點東西侍奉自己啊。看重旁人不如看重自己。好好兒能相會的日子,做什麼問不要緊的事。”
小翠挨過來,搭着她的肩與她說話,“你說,書裡寫的,冷着臉的主子,一往情深的王爺,真有這回事嗎?”
連朝笑着反問她,“你見過嗎?”小翠立時搖搖頭,“哪兒能!我在長街上遇見儀仗,頭也不敢擡。能看見閃得發亮的袍子角——隻瞧見一回,那都是造化了。”
連朝聳聳肩,“所以與其想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倒不如看個高興,寫個高興。又沒有指名道姓,主子們何苦找自己的不體面?”
小翠笑了一陣,還是說,“話是這麼說。你這次不怪,下次不理,她們隻當作你是個聾啞佛,越性兒胡來。要是被蠢笨的、有心的撿去,讓上頭主子們知道,内務府可不像崔嬷!還是得有頭有尾才能心安。這話我一定要問的,不然是對不住你了。”
“上頭主子們還不打緊,隻要不是主子爺,憑誰看去……”
尾音未落,就聽得一陣沓沓的足音從攬勝門上來,驚飛起枝頭鳥雀,鬧得烏鴉們扯着嗓子,“啊”、“啊”地盤旋。
臨溪亭碧波蕩漾裡,正是于榮光領着人,皮笑肉不笑,繞過鹹若館,精準無誤地站在廊子外,揚聲,“連姑娘,可叫咱逮着你了。養心殿請吧!”
于榮光這種人,他對你越不客氣,你越太平。逢哪一日他忽然對你客氣起來,那就是時運不濟,他捏着把柄要整你。尋常于大總管不正眼瞧人,呼來喝去,不叫正名。連朝和小翠對視一眼,頭腦發懵。
——“我的天爺奶!歇菜了。”